“婵娟,你害怕我吗?”他忽然问。
“我不怕你。可是我也曾经深深地害怕过。”婵娟说,“外界的人,只知道神殿里豢养秘兽,用目光夺人性命,就像最邪恶的妖魔一样。却不知道,你比谁都无辜。你只是秘术最大的受害者……”
“别说了,婵娟。”
“你不必隐瞒,伤人并不是你天然的特质。我思前想后,这只有一种解释,是师父对你施了法术让所有看见你的人都不能活命。而杀人的罪过和痛苦,却被强加于你。”
“我的确痛苦,但并无怨恨。”
“朱宣!”
“你说得不错,我并非天生会伤人,是师父在我的眼睛里面种下了咒法。”
“果然如此!”听见他如此平静地承认了,她忍不住惊呼,“她想用这种的方法来拘禁你,独占你――”
“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样。”朱宣的声音从浓密的云萝花藤后面透过来,仿佛只是一道不经意的夜风,“尽管伤了这么多人。但师父是不得已而为。”
“怎么?”
“她说这是为了保护我,否则我会死去。”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不相信。”
“这是真的。”
“你有何证据?”
“证据么?师父就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知道师父说的就一定是真的,你为什么如此信任她?”婵娟不禁焦急起来,朱宣是那样的一个孩子,在他短短二十年的生命中,从未接触过外界的人和事情,他甚至不懂得什么叫欺骗吧?
“我为什么不信任她呢?师父是我爱的人,我当然全心全意地相信她。就像我相信你――我的师妹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宁静得像午夜的河水流淌,语气自然得像风中的叶落,就像鱼在水中游,鸟在天上飞,而他像赤子一样地相信他的师父。墙外的她,心中倒极其不自在,仿佛她的不信任,倒是值得赧颜的。
“可是……”她终究还是不能解除疑虑,对他的关切又升了起来,“难道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让你离开这个牢笼?”
“师父一直在想办法。”
婵娟不语,下意识地用手指搓揉着拖在尘泥中的裙幅。她隔着密密的云萝花架,听见他的呼吸,温柔而坦然,像一只幼兽。
彼此沉默片刻之后,仿佛感到了她心中的不安,他又开口了,“我之所以相信师父,还有别的原因。”
“嗯?”
“因为她其实是我的母亲。”
依然是平静如梦的声音,却把婵娟惊呆了。她一把抓住了手边最近的一根花藤,狠狠地拉了一下,像是想拉住就要脱缰的思绪。
“婵娟?”朱宣也察觉到了她这边的震动。
“你怎么知道的?”她急问,“是她告诉你的?”
“她没有说过。”
“那你――”
“你又来了。”他仿佛是在那边轻轻地笑着,“一个孩子对母亲的直觉,还不够吗?”
“你――真是这样觉得的?”
“婵娟,师父待你如何?”
“师父待我很好。”婵娟顿了顿,又说,“我明白了。师父待我很好,对你更好,但是她对待你的方式,和对我完全不同。――是因为这个吗?”
“大约可以这么解释。不过也可以说,是我更愿意接受她是我的亲生母亲这一事实。”朱宣道,“这也许是个天大的秘密,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也不肯告诉我。但我早已清楚地察觉到了,从她教我读书、写字、种花和养鸟,从她带着我学习法术,从她看我抄写经书的眼光,从她听我弹琴时的神情……虽然她是那么淡漠的一个人,可是她对我的态度还是明显的与众不同。我相信,这是母亲才有的姿态。”
“所以,”婵娟叹息道,“你也就像一个孩子而不是徒弟那样地信赖着她……你可有告诉她,你的这种感觉?”
“从来没有――既然她竭力隐瞒。”朱宣道。
“假如你真的是她的孩子,”婵娟道,“那是绝对犯了大忌的。”
“我知道。可是,其实……我很想……听见她亲口承认。”
婵娟静默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这么说,你的父亲……”
“――是的,当然,就是那个人。”朱宣道,“是她一直深深爱着的那个人。”
这句话令两人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婵娟清楚地知道,朱宣说的是什么。情人的伤感总是类似。她离他如此之切近,能够清楚地感知夜风穿过他的衣袂,晨露滑下他的鬓角,然而他们却永远不能看见对方的面目,在倾心相与中素昧平生。她满腹惆怅,回头看护城河上浮起淡淡的白沫儿,风似乎吹得更急。晨星寥落,远处黑压压的城墙角,框住了浅浅一抹铅色的天空。
“婵娟,”他低声问,“可以让我握一下你的手吗?”
她低头看见,密不透风的云萝花藤蔓之间,不知何时破出了一个细小的缝隙,一根修长的属于少年人才有的手指,从那个缝隙里探了出来。她毫不犹豫地捉住了它。陌生而熟悉的温暖,令那只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栗。原来他和她彼此的依恋并非幻觉,而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天快亮了,”她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向他作别,“我必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