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会有贪生怕死的时候,与我一起关押在学校这排平房的许多人都因为经受不起保皇派或者造反派的折磨,供认了自己许多罪行,并牵扯出许多共犯,“坦白”自己这些罪行时,将自己的想像力发挥到了极致,有的编织得像天方夜谭一般。开始让这个派那个派的人们听得兴奋异常,以为被他们挖掘审讯出什么特大反革命集团,但是深入调查又漏洞百出,进一步审讯的话,又语无伦次前后说法不一。久而久之,审讯者听到这些瞎编的故事已经不再稀奇,加上两派的武斗逐步升级,对我们这些“反革命”也不再那么“关照”了。
但是也有乐此不疲的,那就是李革。他研究酷刑越来越投入,而且小有名气。他本来和姚卫东等人是造反派,有一次保皇派占领了学校,他没有来得及逃跑,被保皇派俘虏,但是保皇派更加重用他的酷刑。从此,无论是保皇派还是造反派占领学校,他都坚守“岗位”。这在你死我活的武斗气氛中,他这样能脚踏两派,算是罕见的特例。
他因此也渐渐有了一些改变,对我们这些反动派的态度也由仇恨改为麻木,以前当我们是阶级敌人,渐渐可能只当我们是他发明创造中的实验对象,就像一些科研工作者将小白鼠等动物当研究对象一样。
有时我在“试验”他的新式刑罚时,他也会坐旁边和我闲聊。
有一次我被倒挂在房梁上,就他一人坐在旁边守着。夜深人静时,他小声地开始问我一些关于朱元璋的历史问题。历史研究是我的爱好,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和我闲聊历史,我不管对方是谁,对他也有问必答。但是渐渐由于大脑充血越来越难受,我回答得不顺畅。他为了能更好地问话,突然将我放下,虽未解开绳子,但是能让我横躺在地上,顿时舒服多了。
对此我很诧异,当他突然问我《 大诰 》一书时,我顿时颤抖了一下。我个人觉得,朱元璋是历史上是最自私、邪恶、残忍的皇帝之一。他开国之后,疑心病很重,为了他朱家的皇位能永远牢固,残杀屠戮了大量功臣,文字狱等冤假错案举不胜举,无论是对贪官污吏还是普通百姓,都表现出极端的惨无人道。《 大诰 》是他选编了一万多案例,将这些案例中的犯罪经过和处罚方式汇集成册,广泛散发民间,恐吓百姓,希望百姓因此安分守己。
李革突然对《 大诰 》有兴趣,让我很是担忧,因为李革之前所发明的那些刑罚相对《 大诰 》中的酷刑只是小巫见大巫。《 大诰 》的酷刑许多都是直接置人于死地。比如抽肠、铲头会、剥皮实草等。假如李革从《 大诰 》吸取灵感,我们这些反革命一大半人很快都会被整死。
李革问我:“知道吗,学校图书馆的小说之类的书都被红卫兵们抄走,但是那些古籍等方面的书还封存在图书馆,里面会不会有《 大诰 》?”
我连忙说:“没有。”
图书馆中确实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告诉他。不过里面有《 孤树裒谈 》、《 草木子 》等野史、笔记。这些书中详细记载了那些酷刑。
李革深思了一会儿,突然说:“市图书馆肯定有。过不了多久,我们造反派就能彻底打垮保皇狗,鲁南容将图书馆封存起来,不让别人抄烧,他一垮台,我立即就去图书馆找书。”
我心想:原来他心里还是当自己是造反派,立场还是坚定的,并不是左右摇摆的墙头草。
他又说:“保皇狗嚣张不了几天了,有个叫何耀武的保皇狗你认识吧?他前几天就在武斗中被打死了。”
我顿时一震,没有想到武斗如此激烈,想不到何耀武竟惨遭不幸。想到何耀武对我的善意,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淌下来。
李革感到有些奇怪,说:“用各种刑罚对付你,你都顽固不化,听到一个保皇狗就流眼泪,你真他妈的奇怪。嘿嘿,我明白了,我终于知道什么是最厉害的刑罚了。”
说完,他立即拉起绳子,又将我吊了起来,找了一块破布,塞到我的嘴巴里,然后用一种很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让我心里直发毛。
他用一种暗藏兴奋的表情和语调对我说:“又将你吊起来,还堵住你的嘴巴,是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情。”说到这,他停了停,然后又得意地说:“你知道何耀武为什么会死吗?那天武斗就在学校门口,自从你被关押起来后,你老婆就被他们纺织厂赶出,安排到街道扫地。那天你老婆和儿子就在学校门口扫地,突然武斗起来,他们没有来得及逃跑。混战中,有人动手打你老婆和儿子,何耀武就发疯一样去救,结果被人打死了。”
说到这儿,他又停了停,然后继续说:“你一定又开始担心你老婆儿子了吧?嘿嘿,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你这家伙反动透顶,所以儿子也没有好下场。那天武斗中,你儿子也被打死了。”
听到这儿,我心中的悲愤与哀伤猛地爆发到极限,想大叫,却叫不出声,想捶胸顿足,却无法动弹。
过了一会儿,李革又幽幽地说:“你儿子一死,你老婆也疯了,从此不知下落。”
听到这儿,那种悲愤与哀伤像一个气球一样在胸口膨胀到极限。
他观察了我一会儿,最后又说:“你女儿也不知下落了。”
他话音刚落,我感觉那个像气球一样在胸口膨胀的悲愤和哀伤像顿时爆炸开了,立即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