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地主崽子”陈向阳和“投机倒把分子”万老根忍不住跪在地上向“浪涛市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的总司令熊阔海和姚卫东求饶,我心里不禁感到既悲凉又滑稽。
陈向阳原本也是造反派的小将,与其他红卫兵的小将一起,风风火火了一阵。还作为造反派的小头目批斗审讯过我。当毛主席一声令下:“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大量红卫兵又风风火火地下放到了农村,原本大街小巷横行霸道的红卫兵逐渐销声匿迹。而陈向阳却因为追求尹红卫,被想将尹红卫占为己有的姚卫东嫉恨,陷害成了“地主崽子”。
其实陈向阳的祖父最多只是一个勤劳致富的农民,经过几十年的拼搏,家里最后终于有十几亩地,也雇佣过人帮忙耕种。但是第二年国共内战的炮火就来到了浪涛市,在解放军开进浪涛市之前,陈向阳的祖父颇有眼光,精明地将大量土地低价卖给了一些亲戚,土改时,被归类为中农。
但是姚卫东却在大量红卫兵下放之际,将陈向阳家的历史问题揪出来,诬陷陈向阳的祖父是地主,对社会主义不满,一心向着国民党。
此时“工总司”已经击败“赤卫队”,揪出鲁南容等市委领导,市政府彻底垮台。所以如今的“工总司”统领全市造反派,如日中天。而姚卫东是总司令熊阔海身边的军师级人物,在浪涛市可以呼风唤雨,他说谁是地主,谁就是地主,一般人不敢有半点非议。
这本来就是一个缺乏理性的年代,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一群傻里傻气的脑袋。不过这些脑袋却充满着许多莫名其妙的幻想,这些幻想包括了他们的私心杂念以及他们自以为精明的盘算。他们傻里傻气地怀着这些幻想,表明信誓旦旦地要解放全人类,实际上任何一个人类都会被他们视为非人类。
万老根的遭遇就是一个例子。他本来就是一个所谓苦大仇深的贫农,祖上八辈没有享受过清福。那天他老母亲生病在床,他就到河里捞了几条鱼,一条炖汤给老母亲吃,另外几条偷偷带到城里想卖点钱,然后再用这钱抓点药,买点小米熬粥。本来还挺顺畅,一进城就遇到了好买主,然后买了药和小米。但是他又遇到一个卖鸡蛋的,想到老母亲最喜欢吃鸡蛋,就用一半小米直接换了一些鸡蛋。谁知有个妇女早盯上了他,一把将他抓住,大喊“批私斗修”,还说,他这小米总共是用四毛钱买的,却只用一半就换了价值三毛钱的鸡蛋,这是“投机倒把”。于是万老根当街就受到了批斗,并被造反派关押了起来。家里的老母亲得知消息后,不久便去世了。
当陈向阳和万老根向熊阔海下跪求饶时,换来的只是熊阔海和姚卫东以及周围看客的无情嘲笑。我们既然已经被造反派用毛主席的名义打成了“地、富、坏、反、右”,那么我们就是阶级敌人了,也就无需同情。因为雷锋同志早就说过,对待敌人要像严冬般残酷无情。
今天“工总司”对全市“地、富、坏、反、右以及领导班子中刘少奇教育黑线的黑班底”在体育馆召开大规模的公审大会。由于熊阔海口才有限,所以大会上最为风光的就是姚卫东,他滔滔不绝地大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成果,对我们这些人进行残酷无情的批判,最后他突然宣布了八个将被立即押赴刑场的死囚名单。
我知道,既然是姚卫东宣布名单,那名单中肯定有我。当听到他果然念了我的名字,我立即笑了一笑。
当一排民兵举起枪瞄准我们八人时,我又笑了。
自从儿子惨死,妻子发疯后下落不明,年幼的女儿也不知去向,这一年多来,我学会了用冷眼看这个世界。发现周围到处都充满了癫狂和荒谬,每一幕悲剧中都充满了滑稽和荒唐。看到这些,让我感觉哀伤不足以表达人生的悲苦,死亡更不是苦难的终结。
枪就要响了,“地主崽子”陈向阳吓哭了,“投机倒把分子”万老根吓蔫了,鲁南容和肖恩却都想起解放前刚投入地下党革命工作时,每人都随时做好被捕的准备,甚至都想好了临刑前的口号。此时,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突然异口同声,义正严词地大喊口号:
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万岁!
伟大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
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在全世界的胜利万岁!
听到他们两个的口号,人山人海的围观群众和执行枪决的民兵也纷纷高喊口号:
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各国反动派!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他的狗头!
……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这排山倒海、此起彼伏的口号浪潮中,我仰天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