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驴总是拧着人啊?如果你要叫它离开田,就得朝田里推,这样它才会往外走。你越往外拽它就越往里扎。”
那个农民放下独轮车,朝驴走过去。他穿着褪了色的旧衣服,脸被晒得黝黑,眼睛深陷在浓密的眉弓下,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他勒住驴脖子,把它往田里推。那驴固执地反抗,农民向里推它一下,它就往外挤出一步。这样推了三四下,驴就离开了田地,来到路上。
“你真行,大叔!”王楚华说。
“谢谢你,老爷爷!”小玲也叫道。
“真乖,这小姑娘!”农民对自己的成就很满意,笑道:“你们这是去哪呢?”
“去辛庄。”李先阳回答。
“我就是那儿的……”那人眨着眼,“你是李县长?”
“是啊,你怎么知道?”李先阳奇怪地问。
“哦!我什么也不知道。”农民突然改变了声调咕哝着,一副不安的样子,重新推起他的独轮车。
“还远吗,大叔?”王楚华问。
“二十来里。”农民丢下一句就走了。
“奇怪……”李先阳嘟哝着看他离开。一家人重新上路了。
远方,地平线上,太阳一动不动,发出芒芒而炽热的光,静静地包裹着这片灰暗的土地。白的光焰或许是风?灰尘滚滚地围着他们升腾。只有驴嗒嗒的脚步声,打破这茫茫的单调。没有池塘,没有小溪,只有干了的泥浆破裂了,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也没有小良梦中见到的那种田园风光!他们进入的农村只有贫瘠的田野,那里的玉米和高粱衰弱地卷缩着叶子。小良像它们一样也蜷缩着,闭上眼睛,闭上嘴,尽可能地把手,甚至把脚也缩起来。
他想念起自己的学校,自己的同学;他的课桌,在上面他用小刀努力地,满怀深情地刻下了那么多英雄的名字;他的凳子,量了那么多次,为的是与他同座划分得平等。当心别让老师发现啊!这些平常的有时让人心烦的小事,现在他却觉得很有趣儿!明天就要开学了。他却不在那里了。他甚至都没有道别。和同学们一起策划的那些打算那些玩笑,都告吹了!无望了!不,甚至更糟:不是这些策划告吹了,也不是同学们无望了,而是他觉得自己完蛋了。他是多么遗憾,多么痛苦!他不知是否永远离开了他那些朋友们,朋友们也不知他在哪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不知道要去哪里。
辛庄,父亲明明说了辛庄!可这又说明什么?辛庄,也许是个小村,但在哪里?
你睡着呢,小良,你差点儿忘了!先要醒过来,才能发问。老天爷,烦死了!真糟糕,这装睡的游戏!
车爬上一个坡。借着下坡,驴便跑起来。车四处摇晃。
李先阳尽全力拉着缰绳。那驴颈弯曲得象一架竖琴,驴头都拧到了肩膀上,还是在不停地跑。李先阳发火了,给了驴一鞭子。这下坏了,驴飞奔起来。小良的脑袋撞到了硬木头上;他不敢再在枕头上躺了,浑身疼。他试着侧过来,哼哼着,就像早晨母亲来摇醒他时那样:“小良,该起床了。”
终于,驴安静下来,稳稳地往前走了。小良又把头放在枕头上:如果他之前经受住了猛烈的颠簸,现在怎么能没再睡着呢?如果因假醒而暴露了假睡不是很蠢吗?再说,根本也没人在意他。
透过车边的挡板,半闭着眼睛,小良看着周边的风景掠过。有狗叫声:看来靠近了一个村庄。这是一个贫穷的小村落,到处是顶上盖着茅草的土屋。屋顶就像怪诞的草帽,依这平原主要的风向朝南倾斜。纸窗日晒雨淋,已经发黄,就像圆睁的怒目,要吓跑外来人。
从两个窝棚间的胡同里,走出来三个光屁股的小男孩。瘦瘦的,手牵着手。他们在阳光下静静地呆了一会儿;遇到驴车上人们的目光,又迅速地跑开了,消失在陋室的阴影里。这时突然出现一个老婆婆,衣衫褴褛,挎抱着个孩子,左手拿着的一只破瓦盆丢了下去。垃圾堆上,一只母鸡把头伸到麦秆下,露出红红的脱了毛的屁股。
驴车离开了村庄。李先阳转过头,不舍地将视线从这片贫穷的屋舍上移开,它们冒出地面就像只是为了再回去,间间相牵,舍舍相连,努力不让自己塌落。
“多穷的地方啊!”王楚华感叹道。
“地方穷,才行得通。”李先阳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就像自言自语。
“穷……才行得通。”穷,是什么意思?什么才行得通?小良搞不明白了。村庄就是这样子,他将要去住的就是这样简陋的小屋?这些骨瘦如柴的幽灵一般的小孩,就是他未来的同学?他们看上去并不坏,但为什么要躲起来?他们都干些什么?
“真可怜!”用妈妈的话讲。
太多的问题。这些问题就像车轮一样在小良的头脑里转啊转。高粱地连成一片,那贫穷的村庄消失在远方了。
小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