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良胆怯地试着让这只捏得太紧的手放松一些,但那女人捏得更紧了。他抬起头想看清楚这张脸,这个父亲的陌生同志。天太黑了。他模糊地观察着这个人脸上的轮廓。她的头离她的身子好像很远,墩厚、笨重的躯体就在他旁边前行着,宽宽的髋骨朝两边摇晃着;堆满肌肉的大腿每走一步都会蹭他一下,他闻到温热的刺鼻的汗腥味,有点发甜,让人恶心。那两只他看不到的脚坚定地迈着每一个步伐。
这双脚,这只抓着自己的手,还有这亮嗓门,三个不相称的器官,随躯体被夜色吞没。
“……赶走啦……我们光荣的革命……大跃进……”,那女人在继续说着。小良闭上眼睛,她的气味太浓了。他绊了一下。那只手拽着他,把他的肩膀都扯疼了。
“嗨,孩子,你睡着啦……我们到了。”
“我饿,妈!”小玲又在叫。
“马上到了。”母亲抱着她走在后面。
“给我吧,你累了。”
小宋松开小良的手,背起小女孩说:“小玲和哥哥一样勇敢。也就是说比他更勇敢,因为他比你大,对不对?”
“是的,小宋阿姨!”小玲嗓音清脆地欢呼。
她跟她已经认识了……小良想道。她们是在刚才男人们说话的时候就混熟的。小玲什么也不怕。她还不会思考。
“她真乖,这小女孩!”
小宋一定是把她抱得更紧了,因为小玲甜蜜地笑了。
小良一个人在车后走着。黑暗中,他有点儿怕。他累了,但被捏出印子的手终于解脱了。他伸直手指,揉揉自己的肩膀。
他们沿着低矮的平房走。透过每一扇被红色灯光照亮的窗口,都有忙碌着的身影:一个圆脑袋抽着长杆的烟斗;另一个有发髻的头影出现在纺车前;还有一个鼻子上架着眼镜,正在窗前的灯下缝衣服。夜晚村庄的景象。
“你知道,姐,”小宋说,“我想过了。你们从城里来,生活跟我们的很不一样,那儿是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们放弃了一切到这儿来,是为了帮助李县长和我们在这偏远的地方干革命。我要把你们当作自家人。你们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我妈身体很好,没什么事儿干,她不下地干农活了。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叫她来照管你的女儿。她们肯定会处得好。这样,你们就可以放心地工作了。”
“好主意!”王楚华说。“你真是我妹妹。自从我知道我们要来这里,我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如果奶奶,叫姥姥吧,愿意照管这孩子,我们就轻松了!”
“当然,该付多少钱我们还是要付多少的。”李先阳说。
“这儿没有幼儿园吗?”小玲又急又气地叫道。
小宋连忙说:“你看吧,在宋姥姥家,比幼儿园好。她会给你穿红衣服,给你吃烙饼,给你讲好多故事,当然,是革命故事。”
“我愿意去宋姥姥家,我愿意听她给我讲革命故事!”小玲拍着手说。
驴车停在一扇半开的大门前。
是间学校。一个宽敞的沙土院子里,一群人聚在一盏灯笼下,那飘忽不定的火苗把他们的影子投在一面长墙上,影影绰绰地泛着红色。小宋喊了声什么。两个男人连忙来开门。李先阳开始往下拿行李。小宋叫来了住在学校的老师们,帮李家搬行李,把他们安置在她事先安排的一间屋子里。屋子在院子的一角,后窗朝着一片高粱地。
行李都搬进屋后,小宋提议:“李县长,我想你们都饿了。我们先去吃晚饭。然后,你们再歇息。”
李先阳一家走进食堂,一间大屋子,土地面被踩得结结实实的。一阵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小良呼吸着,让这种新的气味进到身体内。这下他才真正体会到他们已来到目的地了,要在这儿呆很久。他感到自己确实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