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的忌讳也就是我的担心。我们的汉语本也是有着悠久历史,有着靠韵文推演的独特的音韵,以及诗词锤炼出来的意境,还有汉语奇特的韵外之旨,可是,这些东西都因为后来的积贫积弱,因为文化、观念的落伍而导致的国家的衰败而中断了,中断的方式当然是革命。先革了文言,再革了文字,再然后革了文化。革文言的命也许是一件好事,但另两个革命就真的有点致命了。
我们用着还不到一百年时间的现代汉语,又梦想着跟古代汉语接上气,这想法是不错的,实施起来是很难的。这就好比一个工具,我们本来几千年使用得好好的,但突然给我们换了一把,我们总还得适应一下。而且,时代发展很快,我们还必须具备另外的适应更多变量的能力。所以,光读古书是不行的,只读外国文学也是不行的,只看当代作家的语言更是不会有出息的。语言是一个系统,你能给它提供多大的生态空间,它才能长多大。而且这是在理想状态下来说的。
有一个木匠轮扁,当时为齐桓公造车轮,听公子小白读书,听着不耐烦,就随口说:你读的那些玩意儿,都是古人的糟粕而已。小白大吃一惊:我所读之书,祖述尧舜,宪章文武,都是圣人的语言啊!轮扁不屑一顾地回话说:车轮要是慢慢做出来的就不会牢,很快做成了也不会耐用,只有不急不慢,得心应手才可,这其中的规矩我手把手也不能明白地教我儿子,你那些古人早死了,言语也死灭了,而你所读的正是已经灭死的不可传的东西了。
这个故事让我当初出了一身冷汗,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知道了必须要像手工艺人一样去学习自己的语言。
我至今也喜欢木匠这个职业,我自己做木工,我也偏爱那些木工出身的人。齐白石、李苦禅的木工活儿好像都不错,这也难怪,一个木匠能操练到公输班那样削木为鸢,高飞天上三日不坠,难道世间还有哪个画家有如此轻盈而通神的技法与手艺?
我觉得自己写小说时也是一个手艺人,写得好不好只是因为技术好不好,还有心情好不好。从前有人问佛罗伦萨三大小提琴世家之一的主人:你制造提琴有什么秘诀吗?他说:有的,一,你必须足够懒,只有懒惰的人才能让木料充分干燥,并使油漆充分地浸透,二、你制作时必须要有最虔诚的心情,否则技术再好,拉出来的声音也是不能通神的。第一点是很好学的,第二点不是能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