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一个自己虚构的故事开头。有一对夫妇,从谈恋爱时起,就发誓要培养出一位在未来世界惊天动地的天才,为此,他们买回来许多有关胎教和零岁至十岁前各种教育方案的书,他们甚至注意到了什么时间和条件下同床,以及做爱时两个人的意识怎样共同活动,一切的细节上的功夫都是为着与命运达成一道虔诚的天机。 孩子就这样生下来了,丈夫又进了一次省城,回来就抱住妻子说,根据最新人体生命科学研究,证明科学家的左脑都较常人发达。只要通过一定办法,就可以把右脑的能力也全都转移到左边来。接下来的问题只有一个,如何让孩子的左脑变得异常发达?恰在这时,他们的母亲无意中说要是老把孩子侧在一边放置,对着阳光的一边就一定会长得快些。这给年轻的父母一个启示,从此就将孩子右侧放置,左脸独对阳光一年,果然就比右脸多出一大跎肉,正在他们为这个伟大的秘密工程而欣喜若狂时,镇里一个稍有学问的读书人却说:左脸发胖,发达的恐怕是右半脑。一语惊醒梦中人,夫妻俩当即吓得面无人色,赶紧问那读书人:右半脑是主啥的?回答说主形象思维,当作家的可能性比较大。夫妇俩当时就傻了。但事已至此,晒都晒成作家了,有什么办法呢?
有一阵子,我觉得这个比喻解决了我对中国作家的基本认识。到底是哪些基本认识,都在那故事里,我不能明说。每个人理解的都不一样。
不能明说的东西只适合于被比喻出来,被暗示,也可以部分理解为海明威所说的冰山理论的应用,或者是卢梭说起那个比他年龄要大好几岁的女人:她身上的每个部分都使我对其它部分更为向往。
好的比喻是一个很有用的工具。我们从前把比喻分为明喻、借喻、暗喻。只有暗喻和借喻更多的是一种修辞,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能有比仅仅提供纯粹物理条件方面的知识有更多的意义,而且手法看起来更容易使人产生一些美感。
来看《围城》中的比喻:
一个可爱的女人说你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她没订婚,你有资格得到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
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长期潜伏水底,除醋以外,面包,牛油,红酒无一不酸。
她听了这话,仿佛处女的耳朵当众丧失了贞操。
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
大家庭里做媳妇的女人平时吃饭的肚子要小,受气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时吃饭的肚子可放大,受气的缩小。
这饭店是颗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义务。
这就是钱钟书的幽默。靠比喻的幽默,但是,看得多了,问题也就出来了,因为这构成了他的一种习惯卖弄法,也构成了他的个性造句法,又比如:
四人脱了鞋,上面的泥足抵官府刮的地皮。
桌面像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半斤猪油。
第二位太太过门不生孩子只生病,在家养病反而把病养家了。
这不是煮鸡的汤,只像鸡在里边洗过澡。
他自以为讲学,听众以为他在学讲。
那个女孩是“无忘我草”和“别碰我花”的结合。
让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一落入卖弄,钱钟书的比喻就大打了折扣。他就像总要把他说的那个对象远远地引开去,不从具体的事物本身入手,什么都要绕上一绕,卖弄一番,看着看着就有些不着边际,有些不痛不痒,还有点莫名其妙,似乎他这个人故意想文雅得俗气一般。
我早年很喜欢钱氏幽默,现在基本读着很难受。我觉得这是他的问题,也是比喻本身的问题。从语言的角度讲,语言本身就是不完美的媒介,是第二性的了,你再转移一遍,就离你要叙述出来的东西越来越远了。虽然个别的比喻确有快刀样的奇效,但总是使用比喻则是值得怀疑的,至少他是对自己聪明的自恋。赵汀阳说:“我们已长时间地容忍了思想的无聊与无用,从不再智慧的思想中搜寻各种角度和说法,又有什么意义 用已经不再智能的思想打捞过去的智慧,又有什么收获 只有当拥有新的智慧,才能理解旧的智慧――一种智慧只能在另一种智慧中被理解――当我们越来越没有智慧,也就越来越不理解过去的智慧。”我以为这话用来警醒比喻也是很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