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时期,父亲对自己所处的家庭,纵有千恩万怨,似乎并没有背叛的想法。一方面,那时他还没有独立的能力,要依靠这个家供他上学;即使毕业,以后的前途还难以预料。虽然他脑子里装满了当作家或其他什么人的想法,可是怎么实现,还大成问题。至于当教授,他压根儿就没敢想过。他想的首先是混个差事来养活这个家,这是他的责任感的表现。
另外,父亲骨子里就是一个有背叛思想而没有背叛勇气的人。他感情丰富、文思泉涌、善于学习,天生具有文人气质,对女人、爱情、家庭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可这与他所处的家庭状况相去甚远,与当时的社会情况相去甚远。对于父亲来说,尽管他已经由一个乡巴佬出蜕变成一个现代才子,可他却缺乏实现自己理想的勇气和胆量。传统的道德观束缚着他,他跳不出那个圈子,他只能在日记里发泄。对叔祖父母、妻子儿女,对那个由他们组成的家庭,他虽感异己但没有背叛的勇气。他既不背叛,又不去培植爱。或许他会说,他压根儿没有想到背叛,他是为了求仁,才委曲求全的。但他却没有说他为什么不去培植对家的爱,或许那样做对他说来太过勉强,太不情愿。做文人固然美妙,但他身处一个没有爱的家庭,那文人做起来也不会快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大学毕业了,他在济南当了一年中学教员,然后幸运地去德国留学了。阴差阳错地,他走上了做学问、当教授的道路。虽然如此,这只是给了他一个出路,他和家庭的感情状况并没有因此而改变。父亲到了德国,脱离开自己的家,孤零零一个人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攻读枯燥无味的学问,饱尝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饥馑和各种危险、苦难。但即便在那种严酷的条件下,父亲还是有机会体味到几个家庭的温暖:章用家,他的女房东家,伯恩克家,迈耶家,弗里堡的克思家……甚至也有几个女孩使他心动。其中迈耶家的大姑娘伊姆加德(Irmgard)对父亲表示了爱意。她经常帮父亲打论文稿子,他们有了密切接触的机会。他们曾经度过了一段热恋的时光。他们常常一起去林中散步,去电影院看电影,去商店里买东西。几乎走遍了哥廷根的大街小巷。父亲曾为她的美丽的姿容、悦耳的语声、嫣然的笑容而怦然心动。这时,父亲真正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心里充满了幸福的感情。他们同时坠入了爱河。(见张光?:《季羡林先生》, 作家出版社,第83 页。)更重要的,这恐怕是父亲的第一次真正的恋爱,也可以说是初恋。可结果如何呢?伊姆加德一边替父亲打字,一边劝父亲留下来。父亲怎么不想留下来与她共组家庭,共度幸福生活呢?当时,父亲还有可能应聘去英国教书,可以把伊姆加德带去在那里定居。可是,经过慎重的考虑,父亲还是决定把这扇已经打开的爱情之门关起来。他克制了自己的感情,理智地处理了“留下来”还是“回家(国)去”的难题。虽然“祖国”“家庭”使他战胜了“留下来”的念头,但可以想见,做这个决定是多么不容易呀!“祖国”是个伟大的概念,当时执政的是国民党,父亲对国民党不感兴趣,对自己的那个家也并不留恋。回去,就好像跳进了两个笼子。可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这两个笼子。父亲的这一决定当然可以誉为美谈,可以说是“仁”的胜利,而且是“至仁至义”。可是这个“仁”却成了我们这一家继续上演悲剧的种子。他的这种选择,也给伊姆加德制造了终生的悲剧――据说她因此终生未嫁。父亲的至仁至义的选择,为什么竟得到了双重悲剧?难道追求至仁至义,就一定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吗?而伊姆加德为了爱情就一定要孤独一生吗?虽然这的确是一个可以歌颂的恋爱的故事,可是为了爱情,就只能有这样的结果吗?这可真是一个难解的题目!不知世上有谁能够给出一个万全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