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经快要临近离开的日子。一天,从格拉纳达郊区的一个小村回来,正疲惫地寻找旅馆呢,突然在墙上看见了一张海报。眼睛被雪亮的光射得失明,心也霎那间急跳起来:
斗牛!……
我激动得简直不能自制。没想到,悲愿被承领了,我们并不是永远都活该倒霉的人。本来冬季来到这儿,离开的时间定在四月初,是为了既能沾上斗牛季节的边,又能赶上圣周(Semana Santa)的热闹。谁知道一到西班牙就发现:各地的圣周都在我们归国之后才开始,年初抵达的时候正是隆冬,斗牛的火热季节,刚刚过去。
我们只能自叹命苦,断念于圣周的眼福,拂去斗牛的魅力,一站站一步步,走上自己的寻觅路。谁知在岁末年终之际,突然消息又改变了:有一场斗牛,是本年度全国的最后一场――正等候我们凭票入场!
简直不知怎么打发那天之前的时间。哈哈,toro!哈哈,斗牛!……我逢人便说我要去看斗牛了,乐滋滋地想与人分享。除了山洞里认识的那个漆黑短胡子的巴尔,人人都向我们表示祝贺。巴尔冷冷地说:“Toro! ……那可是非常野蛮的!”他这个人,生来就是为了给人扫兴。谁会理睬他?我把他转瞬忘到脑后,研究起斗牛场的知识。我甚至趁着专程去斗牛场买票的时候,隔着铁栅栏看了场地,研究了所有的向阳面和背阴面的座位。
(2)
斗牛场里的座位分为两大类:sol(阳光) sombra(荫凉)。因为下午开始的斗牛,一定使一半的座位暴晒在日光里,而让另一半座位罩在荫凉,所以两类票价钱不同。Sol区的票当然便宜,于是这个词也成了一种下层阶级的代名词。而sombra则高贵、隐蔽、舒适,受到社会的荫庇。好像有一个小说或评论,题目就是《阳光与阴影》(Sol y Sombra),含义双关,讲一位作家最初的卑微,讲他成功后进入上流,那里的腐锈。
我们要买sol上台,最便宜的票。我对加入西班牙的sol阶层兴致勃勃,但我们也充分计算了毒日头的威胁、以及sol价钱能覆盖的最好位置。所以,我们提前两小时跑到了斗牛场。
门敞开着,杂务人员在忙碌什么。机会难得,我们随一些西班牙人溜进去。一个模样像退役斗牛士的老绅士,正在独自散步。我们赶紧过去,想对斗牛常识临阵磨枪。他用一口钟的嗓音,用两个词的短语,瞬间便使我们服了气。大概他断定自己是本世纪最大的美男子,所以浑身发散着约合十个电影男明星的傲慢,完全对我们不屑回答。
好狂的派头!我不禁赞叹。于是我们不再打搅,离开他却进了斗牛场正中。走了一圈,感觉了自己的脚,踩踏沙场的滋味。也有一本斗牛士小说叫《血与沙》(Sangre y Arena),那“沙”就指的这块地方。
从高处的上区入场后,我们立即爬下来降到与下区交界的栏杆处,再横着越过一个个看台,到了――上台与下台、烈日与荫凉的交界处。四顾还没有几个观客,阳光和荫凉的分界线,几乎就穿过我们的座位。现在并不晒;心里有一种棚户区少年终于凭一张sol票、潜入了梦想的场子的感觉。我长长吁了一口气,坐下来,细细观看环境。
格拉纳达的斗牛场,是一座红砖叠砌的摩代哈尔式样建筑。这种红砖圆拱的朴素粗犷风格,如今仍在独享青睐,执西班牙风格建筑之牛耳。不消说,格拉纳达做为风格的源头,当然不能例外。我欣赏着那些砖拱。正是下午四点多的时分,阳光眩目地穿透红瓦迎面射来。越过对面的半圆形暗色荫凉,能看见西埃拉?奈瓦达的遥遥雪顶。
手中的入场?上印着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浑身金绣,眺望雪山。说明文字介绍:这是一个格拉纳达人,还只是一个见习的斗牛士,大概还没有叫响的沙场名,叫艾尔 芳迪。
(3)
我最发愁描写美和画面,因为它们本来就不是文字能做到的事儿。可是总不能在散文半截潜入一个音画文件,请读者自行点击吧?在这本安达卢斯小册子里,无奈我几次被迫描写,烦躁地说图画写歌声。而这一回面对的,是奔突的活牛和残酷的刺杀――怎么办呢。
老办法,我只能竭力写得简单。不是为了少写则少错;是因为那样可以从可怕的烦躁中,尽早地逃脱出来――
门哗啦一声开了。说时迟,一头浑身黑亮的健美公牛,箭一般笔直电一般迅疾地冲出,朝着手持粉红的咖巴(capa),正迎面等候它的剑士。牛的锐角笔直对着那块陷阱般的咖巴,死命地撞了过去。
那块俗艳的粉红布篷,恰巧就在被牛角挑破的瞬间,画了一个优雅的大弧。雄牛如一阵暴风,但它空空地疾掠而过,没有撞倒咖巴一侧的艾尔 芳迪。
奥~~?!
邻座的汉子嘎声大吼。我斜瞥过去,见他粗野又兴奋。奥?!估计这人不是个卡车司机就是个退休警察。
第一个回合,就使艾尔?芳迪赢得了满堂彩。
邻座哑着嗓自语道:“不错,非常不错!”好像由于这是位见习斗牛士,所以他宽洪大量尺度放松。为了能看得懂些,我们开始打搅这邻座。“先生,那些穿紫的黑的衣服,那些四周的人,是做什么的?”“他们?!他们什么也不是!只是……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