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厚厚的装甲面前,奔牛送上自己的脊骨。虽然背上刺进了粗粗的锐器,但它唯有用角茫然顶去。也许没有伤到脊椎?怎能断定一定刺伤了脊椎呢?我不知为何耽于这种念头。但是牛――它把头埋在那个大皮罩里,任卑怯的胖子放肆地立在马上,又戳又捣。
离开那块方寸之地,牛明显失去了精神气力。在以后的时间里,它不过勉强地往来奔突,陪着剑士表演完他的全套勇武健美。
唯一不同的是,当它最后接受弯头剑的处刑时,斗牛士却三番五次地扎不进去。全场哄了起来。可是那根剑就是刺不准。几番重复,好不容易,杀戮才算完成。
终于大山崩颓,精疲力尽的公牛倒下了。我心里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一下子冲出了包围。震耳的欢声使我感到孤立,但我明白我不能赞美这种竞技。我忍耐着燃烧的反感,不是对邻座,而是对同伴喊道:
“若是内蒙古的额吉看到了,她会哭的!……”
(7)
艾尔?芳迪提着粉红的大capa,走到中央,对着牛的入场口,摊开那燕形的粉红布篷,挡住自己,双膝稳稳跪下。一瞬间鸦雀无声。
门嘎然开了。
又是一头漆黑的公牛冲出来!
也许,我也该公平地赞美斗牛士的勇气和美感。必须说,那天与我们邂逅的艾尔 芳迪极其出众;
艾尔 芳迪就在公牛撞上他的前一瞬,侧身翻了一个筋斗――展开的大幅capa旋转着,空中闪过一个巨大的粉红扇子。雄牛在那一霎驰掠而过,而艾尔 芳迪也在那一霎站了起来!
这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不管我怎么对斗牛怀着质疑,我必须说,我见识过的那个侧身翻――无论那危险的跪姿、那闪电的侧翻,还有那粉红的大扇形,都令人永远难忘,实在是绝了。
后来我知道了一种最赚喝彩的招式,叫做“贝罗尼卡”(veronica)――斗牛士原地不动,当牛冲来时甩动布篷顺势一个旋转,布缠在了人身上,而牛掠着布擦身冲过。
当耶稣走在受难路上的时候,据说女门徒贝罗尼卡曾用一块布,为他擦拭脸上的血与汗。这个名称就溯源于此。艾尔?芳迪也表演了这一招式,但比起他跪迎出场公牛做出的“红扇展开”,贝罗尼卡就不值得说了。
这几年,北京电视台在不起眼地转播斗牛节目。我常常忍着蹩脚的解说,在夜里看它一阵。有一天,不留心地听见解说员说:“就像西班牙的球迷不该不知道劳尔一样,喜欢西班牙斗牛,就不能不知道阿尔凡迪”――我愣了一下,莫非他说的是那个见习斗牛士?接着我盯紧电视,但转播却对准了别的。
或许,那一年的见习斗牛士,如今已经誉满西班牙?那一天他一人独斗六条牛――没准那天是他的“转正”仪式?这当然在情理之中。看了多少次电视,从来没见谁能表演红扇子。
也许那一天,在格拉纳达的sol看台上,我们看到的是当代西班牙最优秀的斗牛士。那天艾尔?芳迪一人六牛,终场时,看台上白手绢如梨花乱舞。我想不用到网上核对了:他的技能和美感,超过了电视上出现过的任何一个人。
(8)
后来我专门去看了科尔多瓦的斗牛博物馆。我的目的,是想看看展览的长矛。因为我一直想知道那牛的脊柱在甲马士刺过之后,究竟受了怎样的伤。
我还查阅了大画家戈雅(Goya)的所有斗牛题材作品。因为我曾在马德里不经意地看到过他的一张油画(Suerte de varas)。他的那张画有些奇怪:画的恰恰是一头无敌的公牛,和皮嘎朵尔的狼狈。我想在西班牙人中寻找与我类似的感受,戈雅会不会对斗牛持某种批评态度呢?
但是两项调查都没有找到支持。斗牛博物馆里挂满了牛头,如一个牛的烈士纪念馆。此外便是著名斗牛士的黑白照片。又遇到了一个雄赳赳的老者,他的做派和那天的老退役剑士毫无二致:他如沉浸在表演里,一举手一投足不忘他的男性风度。他照例骄傲而无礼,不耐烦于我们的问题。我很快就放弃了和他交谈,也没有尝试让他迎着我的话锋。
我只小心画下了那个矛头:
那是一条方形的钢,磨出的矛尖并非??易折的细尖,而是一个方方的钝角。也就是说:不是刺,是要在牛背上造成一个大破口。然后,当胖子往下捣的时候,他是在用一个钝尖的铁棒狠砸牛的脊柱。我的猜疑是可能的,那根脊椎多半是被捣碎了。
戈雅的斗牛画也逸出了我的一厢情愿。看着他数不清的劳作我只能苦笑,怎么会有那样的幻想呢,他是彻底的斗牛崇拜者。他有四十几张蜡画,还有不知多少油画,不厌其烦地描绘斗牛。
戈雅的画中描绘的矛看来不同。比如他画的《熙德斗牛》:著名的武士熙德使用的,就是一种尖头的长矛,它穿透了公牛的肚腹,露出了尖头。
虽然那也相当嗜血,但一切还算公平。因为马没有装甲,牛还并非只被赶去受戮。它还拥有攻击和获胜的可能。
所以戈雅的最佳作品是《Suerte de varas》(枪的运气)。那是无甲马的费厄泼赖时代,一切还都公平。画面上,牛已经顶死了一匹马,还有一匹也被剖肚流肠。马上的皮嘎朵尔战战兢兢,一群粗笔触勾勒的“小东西”拥挤背后。黑牛出神地站着,端详着可笑的人类。我猜戈雅或许心中也有过一丝念头,公牛是真正胜者的念头。那幅油画大约有4米之大,在戈雅斗牛画中多少有点异类。它无疑是一幅杰作,令人联想思想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