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美丽端庄――任何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而母亲曾认真地对她的孩子说:“我之所以要嫁给你们的爹,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缘由是,他非常英俊。”
于是,当我出生时,不但令我的爸爸妈妈面面相觑,甚至连医生护士也惊诧得说不出话来:我很丑,很丑,就好像有个高明的画家,先为我爹爹绘了张漫画,
然后将它一下子套住了我的生命,好让我的爸爸妈妈及全部亲朋戚友啼笑皆非:我的眼睛鼻子嘴巴相互凑得太紧;下巴颏太尖;手掌脚板又太大;连哭,也哭不响亮起来……总而言之,我一降临人世,便弄得大家都有些尴尬。
那个助产士是我爸爸妈妈的老朋友,他咽了咽口水,说:“嘿,这孩子出世太早,在娘胎才呆了六个多月。过些日子,五官就会舒展起来了。嗯,瞧,她才三斤二两呐!” 关于我的头发,则任谁也对我那秀发如云的母亲讲不出宽慰的话来。
我的头发与生俱白,且夹了几根红的黄的,说不清像什么小兽的什么毛。助产士将我全身裹好,就露出那最不中看的头,好难堪地送我去妈妈身边。
母亲细细地看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然后抬起眼睛,微笑道:“我的女儿叫丽丝。因为她有一头美丽的发丝。将来,她的生活也会是五彩缤纷的。”
挺立一旁的爸爸,长长地出了口气,弯下腰,将他那美丽端庄的妻子和丑如小妖的女儿一并拥在宽宽的胸怀。
我爸爸是个军人,妈妈是教师。
当然,我那时还不懂得什么叫“生活也会是五彩缤纷的。” 生活给我第一个五彩缤纷的印象,就是几种颜色各异的药水药粉――因为我得了新生儿黄疸性肝炎,之后不久,又尝足了肺炎的滋味。亲戚朋友在背地里议论纷纷,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是感到惋惜还是觉得侥幸,总之认定“这小妖怪是哭不了几天的?!”
我自己倒没有听见这些议论。醒着梦里,我听到的,常常是我母亲柔柔的呢喃,或是她那一首接一首的歌。是的,她唱印度尼西亚的《宝贝》,也唱布拉姆斯的《摇篮曲》,但哼得最多的,是她自己随时为我即兴编出的歌。
我的父亲是个从不知沮丧为何物的硬汉,尤其不会担忧他自己创造的女儿活不下来。恰恰相反,在我还只会吃药只会哭的日子里,他就已经围着我团团转,急煎煎地,老想将这只小妖怪快快扯进他的生活。父亲擅长折纸。他给我叠了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纸炮纸枪纸马纸兵舰。父亲唱歌五音不全,但会拉琴,会吹洞箫。逢他清闲,便架了二胡在腿上,悠悠扬扬地拉着《黄水谣》,或是持了管紫竹洞箫,呜呜地,为我吹出苏武牧羊的故事来……在亲生父母跟前,过了三个月这种日子。
后来,因为战事,父亲要出发到很远的地方,母亲也要随他前往。“这是我唯一的孩子,” 母亲说,“我们生死难料,她却一定要活下来。”就决定将我赠送给她唯一的姐姐。
那事发生在一个黄昏,很冷,在一九四八年三月初。为了避人耳目,以免将我掳去,作为牵制我父母行动的人质,母亲和她姐姐各自分头,去一片荒郊会合。她姐姐一身农妇打扮,抱了我,对妹妹说:“十五分钟后,你姐夫就来接我们。你快走。” 母亲的战马昂首长嘶。她跃上马背,要赶回父亲身边。立时蹄声“哒哒”,扬起一路尘烟,在地平线上划出一个长长的惊叹号,我妈妈和她的马,恰如那惊叹号上的小黑点。
二十年后,母亲对我说起那个时刻,两眼依然盈着一片泪光:“……我回过头去看你,我的孩子,你融在那轮夕阳的中央,在你姨妈的手臂上,离我越来越远。我无法知道,第二天等着你的,是一轮朝阳,还是一场风暴……”
我的姨父姨母带着我,一直跑到香港,在贫民区安顿下来,并立即换了名字。姨父去了一间私立中学教国文,一直到他生命的终点;姨母呢,则买下一爿小小的杂货铺,卖些儿糖果饼干、针头线脑,以便总能守护着我。收养我之前,在事业上,姨父是个春风得意的律师,他妻子是科班出身的教员。
毅然改行的律师,也毅然将我改了姓,姓朱,随他,又给我另取一名,名“天儿”。
这位新任教师来自一个代代单传的书香世家,而到了他这一代,已既无儿子又没女儿了。他将我抱着高高举过头,喊道:“天儿、天儿,你可是上天赐给我的孩儿啊! 你命中注定,背负着三个家族的期望,你应该给我们三个姓氏带来荣光!” 就在他激昂慷慨长啸仰天之际,那个虚弱的小妖怪又开始哭了起来。
那个小妖怪实在太虚弱了,总病,不但吹不得冷不得,也晒不得热不得。我实在弄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将这么个小病猫般的孩儿赐给我的亲爹亲妈养父养母。
一到香港,我们家立即寻访种种医生为我治病:儿科、内科、中医、西医。我妈妈向她所有的顾客提同一个问题:“您知道哪儿有好医生治我的天儿么 ” 谁要荐了个大夫,她便不但不收货钱,还硬是拿些糖果饼干,千恩万谢,往推荐者手里送。
后来,凡是光顾杂货铺的人必要凑到小竹椅笼跟前看看我。好几个月,我都似乎没什么起色。人们不是见我毫无理由地啼哭,就是呼吸微弱地睡觉。
与我家杂货店相对,有个咖啡馆。咖啡馆老板夫妇,有七个孩子,凡是读了书的孩子,都喜欢上我家请教功课。有一天,老板夫妇一齐上门,好诚恳地建议我爸爸妈妈在他们的七个儿女中任选一个。他们觉得我父母太艰难了,他们说,依照他们的人生经验,如我这般孱弱的孩子是很难治好的,更担心这种无穷无尽的寻医抓药会让我父母倾家荡产……事后,这两夫妇对人说:“从来也没见过有人像朱先生两公婆那么固执。” 我的父母无论如何也不放弃他们那个病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