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顽童时代》第六章(3)

顽童时代 作者:钟丽思


我心一疼,赶紧将他扯离围墙,用掌心使劲按他头上那个肿块。关宝宝就哭。我想起爸爸平日的教训,就对他说:“关宝宝你不要哭,英雄流血不流泪。”

谁知关宝宝并不稀罕当英雄,反而开导我说:“疼了哭,哭了就没那么疼;难过了哭,哭了就没那么难过。我刚才头又疼心里又难过;我怕娘见了这包包伤

心,又怕你对我这么凶,你从来都对我很好的。” 说完,就大大方方地哭出声来。唉!

我的同学关宝宝做什么都坦然,无论是穿开裆裤还是吮吸奶嘴,或是邀我吃他娘的奶;他对我好,无论我是否受过处分都一样。

揉了一会儿他的后脑勺,我感到那个肿块已消退很多,就告诉关宝宝,只要他当着娘面前忍住疼痛,不伸手去按摩,他娘八成发现不了的。

他就站起来,说:“我不想再哭了。你快穿上肚兜吧。到明天丙班班主任反正是要罚你站的。” 就又来帮我脱衣服,一面还唠唠叨叨:“我娘说你聪明,将来一

定能做大学问,就像鲤鱼跳龙门哩!” 他时不时抽抽长气,再接着说:“我娘说你太瘦,是因为没有人奶吃。我告诉娘你吃饭堂。娘说你可以要大师傅在饭干水前,

用大勺滗碗米汤,你撒些白糖喝了,很补身的,跟人奶差不多。自从老师说上学就不要吃奶,我娘天天都给我喝白糖米汤哩……”

我心想,要是我跟爹说这个主意,我爹爹必然眼都不眨就会说:“耗子不喝米汤也能活;耗子能活你能活。” 不过我没把这情况告诉关宝宝,别说关宝宝无法

理解,就是他娘也没法理解;要是我告诉他母子俩我爹的教育方法,他俩一定会想得脑仁疼也想不明白,如同四川人听广东话那样糊涂,也如同我爸绝不可能明白她娘那套教子之方一样。

我爸总对我说:“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品格,然后是才干。”

这时听关宝宝转达他娘的左叮右嘱,我陡然发现,除了品格与才干外,在别的方面也有人关心我的痛痒,便觉很是受用。虽然我的肚子早在五岁时,便习惯了迎着北风跑步,还是接受了关宝宝的肚兜,心里很感动。

因此我也很想送份礼物给老师。爸说:“给朋友的应该是自己最喜欢的。” 我最喜欢的,一是几只蟋蟀,二是四穴黄丝小蚁。蟋蟀,老师是不要的了;那黄丝小蚁么,我总不能整窝端去筑在老师家门口,况且也不知她住楼上楼下……

终于有了个好主意,我立即溜出房间。出来便是条长走廊。走廊右侧是墙,左侧连着个十分宽敞的客厅。客厅与走廊之间,以一帘厚重的金丝绒隔开。走廊尽头便是我家后门了。

我正蹑手蹑脚经过帘子,从帘缝中恰好见着父亲的侧面。我没想到,在那么年轻的老师面前,他仍然表现得像好学生般中规中矩,但这回,我可是再不敢笑。我怕发出响动被爸察觉,既不敢溜走也不敢回房,只好傻呆在光线越来越暗的过道,听他们说话。

老师说:“……她是个信守诺言的孩子,是我最聪明的学生……”

听得老师这种评价,我倒真吃惊不小! 还未及回过神来哩,又听老师对爸爸说:“您这样狠心地打她,我真怀疑那不是您亲生孩子。”

我爸脸上涨得通红。我心中怦怦直跳,久已淡忘的人拐子故事又乱七八糟地涌上心头,一刹时,脑海里挤挤碰碰,尽是些旋来转去的记忆片段,又清晰,又残缺。可爸爸却什么也不回答,掏了支烟出来抽。

老师很生气,说:“我要找孩子的妈妈谈一次。” 说着便站起来。

爸说:“老师,我请求您别找我妻子说这些。” 他往我老师的杯里添了水,又说,“请老师再留一会儿。”

三言两语,爸爸告诉了老师我的身世。他说:“孩子回到重庆后,性格变得很古怪,宁可跟些虫虫蚁蚁玩,也不肯和父母讲话。为此,我妻子很痛苦,总觉得

自己对不起孩子。我将孩子带着亲自教育,也是想使她早日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唉! 玉不琢,不成器……”

“别的玉,您也一律用鸡毛帚琢的么 您将所有的玉都像对我这学生那样琢得皮开肉绽的么 ”

“其他 ” 我爸一愣,轻声说,“呀,是啊,我想一想。”

看着这个浴血疆场的军人一副乖孩子关宝宝的形象,又见我那平日和蔼可亲的小老师对他仍是不依不饶的模样,我好艰难才忍住没笑出声来。心想:“人拐子阿爸,除了我你还能打谁 丽珠进出家门都与妈妈在一起,可可弱得跟条虫似的。 你便只会整治我!” 我虽然不太相信是他生的,但想起他被老师责备,终究因我顽皮之故,便又觉得他有点儿冤枉。谁知他想了一想,居然说出叫我大吃一惊的话来:“我还有个儿子也是因为读书调皮,被我打过两三次……”

怎么 我还有哥哥么 有几个 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没听任何人提起 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屑去问父母,只好耐心等周末问我妹妹。一想到哥哥也挨过打,虽是从未谋面,却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亲切。

忽然记起,爸说过“私听大人谈话是不道德的”,便赶紧踮起脚尖走掉。

出得后门找到小马哥哥,他是爸爸的警卫员,三言两语讲清缘由,央他到伙房给我要来大碗白糖半盒火柴。那时节很好笑,重庆人给许多物事加个“洋”字头:火柴叫洋火;肥皂叫洋碱;水泥叫洋灰;煤油叫洋油;外文统称洋文;外国人统称洋人――唯对苏联人例外,称苏联老大哥,若是女的,还说是“女苏联老大哥”;苏联文字也不称洋文而称俄文。我倒是从未养成“洋”呀“洋”的习惯。父亲对我的遣词造句,要求得十分苛刻。别说一般中国物事,便是真的洋枪洋炮,我说及时,也必须准确地称谓,比如说“这把手枪叫勃朗宁”,或“这把是左轮”、“这挺机枪是马克沁”、“这门是迫击炮”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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