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新班主任表扬我,说:“看来你对从前的错误有所认识,上课的确是守纪律了。其实你可以坐下听课了。”
我看看老师,没有告诉她我屁股上的痂很硬,坐下会压破流血的。我不吭声,依然靠墙站着。
过了几天,她又表扬我说: “你单元测验的语文、算术都得了满分,卷面也很干净。看来的确开始用功学习了。”又温和地加上一句:“坐下听课吧。”
那时,屁股上的痂已脱落得差不多,我就坐下听课。我最矮,坐头排。
一坐就发现不妙。
课是照例不听的,因为实在浅得乏味。但靠墙一站,如高屋建瓴,上课时,就可以一张一张看别人的脸。一放学,就找到丁班小朋友,绘声绘色,开始模仿
新同学的音容笑貌动作表情,每天选一个。第二天的课间休息,丁班就有一个人应该照我曾描述的,找出丙班那个同学来。猜中有奖:第三天猜个新的;猜错受罚:手脚撑地弓了腰当木马让大家跳过,倒也很有乐趣。
却这一坐,乐趣全坐没了! 我当小学生那会儿,人人上课都要坐得很端正,很难东张西望。因为上课时间难以打发,已使我十分难熬;放学后,见丁班小朋友的猜人游戏也因此告终,更觉得对不起他们。
为了补偿这种遗憾,我就给大家讲一些课堂上听不到的事。也不管深深浅浅,将我从爸爸那里听到的东西信口拈来。有些故事他们很爱听,比如信陵君窃符救赵,比如荆轲刺秦王,比如萧何月下追韩信,比如诸葛亮七擒孟获……
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丙班也有同学参加;讲故事的人也越来越多。孩子自有孩子的好恶,若觉得故事不好,就摇头摆手大叫“不好听不好听,换一个!”
我便是被打断最多的人。沙开燕从来不被打断,她的故事最美,总是《白雪公主》、《拇指姑娘》一类,女生们兴奋得一面听一面啧啧称赞,对主人公羡慕不已……
陈古稀一本正经,尽说些《卧冰求鲤》、《郭巨葬子》等等,就像个老师在给我们训话,弄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孝子行为又敬又畏,诚惶诚恐得很……
故事讲得最精彩的,就是柳风眠。他的故事,全部与狐仙鬼怪有关。柳风眠在课堂上睡眼惺松,但放学一开口,就变得灵气十足巧舌如簧。他学女鬼哭学男鬼叫学被吸血的书生临死前哀哀长号,让这堆一年级小学生听得心惊胆颤毛骨悚然。
我们讲故事,多是藏了在学校围墙后面的山坡上。坡上有树有坟,有花有草。奇怪的是,当沙开燕讲她那些王子公主小矮人时,大家觉得这山坡亲切得很;但当柳风眠开口,这儿的一草一木就似乎立时变得诡谲凶险,围坐着的人圈儿自然就越缩越小。李亚玲和关宝宝他们几个还会时不时尖叫起来,但却是又要怕又要听,每次听完,都要别人送回家。
我已被爸爸训练成彻底的无神论者:他要我半夜三更穿过大田湾那片在晚间绝无人迹的烂地。那儿曾经是刑场,有尸骨,有野狗,有癞蛤蟆,有四脚蛇,还有跟我个头一般高的丛丛野草……下雨时雷鸣电闪,一切高出地面的东西都变得鬼影憧憧;逢了晴天的晚上,又是磷火飘飘夜枭磔磔,总觉得远远近近隐隐约约晃着些孤魂野鬼魍魉魑魅,实在不是什么好玩的处所。然而我爸对他那当时刚过六岁生日的女儿说:“鬼都怕,还做什么人 ” 走了几次,胆子越吓越大,倒真不知世上有什么物事是可怕的。
柳风眠却是信鬼而不怕鬼:“我爷爷说了,只要不贪不淫不害人,鬼是不会上身的。” 讲完道理,就劝他那几个没贪没淫没害人的同学别怕;劝来劝去,见他们依然每次都怕得手脚冰凉,便老气横秋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 然后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那好,现在送你们回家。” 于是被送的与送人的或余悸森森或豪气干云从后墙鱼贯踅出结伴而行。
见被送的虽然被人前后拥着仍免不了东张西望满脸鬼祟,尤其关宝宝,拽着我书包带那只手的指甲都紧张得白了,便更是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饶是不信,也巴不得从哪棵树后享闪只鬼出来,以让我拼命降住,要他向关宝宝道歉求饶。
我也因此对柳风眠佩服不已。有天早上,他走到我们丙班教室门口,招我出去,交给我一本书,说:“看完还我。” 就伸个懒腰又回丁班。
那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我才明白,原来他那些狐鬼故事尽来自书中。于是常在晚饭之后,邀帮大院的孩子钻进竹林讲鬼讲神,快乐得很。那些军人后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光听故事还觉不够味,有人便提议化装演故事。好长一段日子,那竹林那蕉林那墙院拐角处,总传出些凄凄厉厉的鬼哭狼嚎,吓坏了家属们。她们那时已不像从前那么清闲可以在黄桷树下纳鞋底织毛衣,而是要集中起来,学习《五年计划》。 这些久已习惯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们,摆起龙门阵来,开口是“社会主义”,闭口是“一五计划”,摩拳擦掌准备建设国家。
我父亲却没有解甲归田的姿态,依然全心全意地,将女儿坚守在兵书战史之中。每日鸡鸣即起,督促我练过拳脚,然后我去跑步他去游水。黄昏时分,则常常要我脚上腰际缠了沙袋,跟他去上丘丘峦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