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满百日的姨妈正被她七个哥哥的同窗围观时,其中有个男孩突然说:“我将来要娶她当妻子。” 众人哄堂大笑。他就说:“我会很耐心地等她慢慢长。他那年是十二岁。谁也没把这男孩的话当一回事。
我外公对他的长女百般疼爱,不但亲自教她读书习字,还送她去上新学。她在学校就被灌了些当时很时髦的新思想。
那时代,大户人家的闺女,小小年纪就已经有媒上门议聘。我外公千挑万拣,挑到我姨妈快九岁那年,就告诉长女说该给她定下一门亲事了。她就说“不”,说
要等长大些自己挑。外公说等不得她长大了,因为她的妹妹们已开始有人提亲。我姨妈就扑簌簌掉起泪来。
我外公生性很是幽默,且又大大继承了他义父那份狷介孤高,行起事来,就不一定件件随俗。那天,他拭去我姨妈的泪珠儿,将他的宝贝长女揽在怀里,说,亲是必须定的;不过,要么由他权衡人选,要么由姨妈自行抉择。关于未来夫婿的才学、金钱、相貌,姨妈可以自定一项,其他不论。我外公说,如果他女儿特别注重相貌,他可以让求亲的男孩在客厅排队走过,姨妈在屏风后一一看去,看中哪个是哪个,不问贫富智愚;如果注重金钱,就人也不必看了,只挑最富的家庭嫁去,就不论智愚,也不管长得貌比子都还是脸若钟馗;如果女儿注重的是才学,为父的自然另有妙计,但是无论穷极丑极,她选中就不得反悔。
我姨妈破涕为笑,又喜又慌,看了她那足智多谋诙谐倜傥的父亲好久好久,就转身去找我外婆,撇下他独个儿在书房抽水烟。
我外公为他长女公开选婿。就像那次为自己选填房一样,他提出的条件又一次笑倒广州城――他说,只重才学,只要未婚,其他一概不论。凡自认满腹珠玑又愿为他长女之婿的,都请在他长女九岁生日那天亲临府上参选。
那天清早,足足去了百多人。外公同时发下纸墨笔砚,卷上编了号码,然后当众出题,出个二百字的长联,请众生挥毫续出下联来。
众生一个接一个交卷,仆人一幅接一幅呈入后厅,姨妈就一份接一份浏览,紧张得脸儿青青白白。我的外公外婆远远坐了,看她,偶尔相视一笑,谁也不去打搅他们年方九岁的女儿自选夫婿……
是夜华灯竞放。盛筵甫张,老寿星牵着小寿星步入大厅,说出个卷上号码,就鹤然立起一人,高声诵出自己对的下联。我那紧张得从早到晚都手脚冰凉的姨妈偏眼一瞧,见那读句的人竟是风华正茂神采飞扬,不禁长长舒出一口气,当场脚软,幸好我外婆及时搀住。她那七位哥哥和一众同窗禁不住喝了个满堂彩――因这二十一岁仅凭才学入了我姨妈慧眼的年轻人,正是当年在她刚刚百日时就说过将来定要娶她为妻的那个小男孩。
“你说是不是神意难违呢,囡囡 ” 外婆说罢我姨妈的故事,就看了我问。我脑子飞转,一个一个去想我见过的爱情故事,但并未从中发现神权的介入。外婆就自己答道:“什么都是命中安排的。人哪,只有顺天认命,才可以知足常乐呀!” 不过依我的看法,我外婆根本不算是个顺天认命的人,她不是,我姨妈不是,我母亲也不是――
定婚后,我姨妈的未婚夫东渡日本求学,攻商科。
我的外公尽情尽兴,再接再厉,生到第二十一个孩子时,就突然倒下,从此再没起来。他因中风而偏瘫,连遗嘱也不及立出,就既不能说也不能写了。在这之前,我外公众多儿郎竟无一属意经商,却个个都会花销。
我外公在床上躺了不够两年,便生意似潮跌钱去如流水,总而言之,不但米行缎庄日渐他姓,到外公去世债主临门时,我外婆才发现连偌大家宅也早被典押出去。只生了两个女儿的外婆,当即没了遮天之瓦,不过,有几个媒人在檐下等回音:有人愿意娶我外婆。我外婆告诉一双女儿:要想安稳,就随她搬去一位继父家,由人养活直到长大嫁出;要想求学,就不得不开始自食其力,开始经历两姐妹难以想像的贫穷,直到她们凭能耐挣到一份前程。那年,我姨妈十一岁,我妈妈七岁。姐妹俩认为宁愿贫穷也要继续升学。于是我的外婆擦干眼泪,谢绝媒人,挽了包袱,带上两个志比天高的女儿,步着那双三寸金莲,一直走向秉仁巷――当时广州市某处小小的贫民窟,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地址。
我外婆将她随身首饰变成一间低低的瓦房,开始为人织渔网。她的两个女儿各有一只扑满。下学回来,她们先做功课再织网,织到一定长度,便问我外婆拿几个铜板滴进扑满,才去吃饭,去玩,去睡觉。我外婆就着一盏孤孤的豆油灯继续织,织,织着每天的柴米油盐。生活变得突然如许艰辛的外婆,居然让她两个女儿进读私立学校。
期末敲破扑满,我的姨妈我的妈妈就使小布袋装了所有的铜板,提出门,叮叮当当地数出钱来交学费,又叮叮当当,数出钱来买新鞋新袜子,买新衣服。
她俩并不需要年年交学费。那时的私立学校为了激励上进,学业成绩考在班里前三名的人就学费减半,在全年级前三名的,不但学费全免,就连书本费也免去。这俩姐妹,从来都是她们就读学校中家境最贫寒成绩最出众的学生。她们跳着级读书。我的外婆知足常乐:因为她养育了两个在学业上从不知足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