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我也认识到,我的家庭很……很不好,是的,很反动,可是……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爸爸和妈妈做了什么坏事、恶事,特别是妈妈。当然,我也不能担保他们没有做过坏事。”
“这是可以理解的。你不可能知道你爸爸妈妈做过的全部事情。退一万步说,你妈妈可能是个好人,可是,历史的发展有时候是需要人们付出代价、作出牺牲的,而这个代价和牺牲恰好落在你妈妈头上,你也只好去面对它。你读过《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吗?”
“初中时读过。姐姐借来的,我很喜欢。”
“我读了三遍,太喜欢了!你想,冬妮娅的爸爸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恶事?好像没有。可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决定他属于反革命阵营,冬妮娅呢,也还是受了反动家庭的影响,最后她只能和保尔分道扬镳了。”
他没有回家奔丧。一个月后,他交给我一份入团申请书。
我越是接近他,就越是感觉到他由家庭出身而产生的自卑感,这实在是他格外强烈、格外敏感的自尊心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从来不提他的家庭。既然他已经用实际行动和家庭划清界限了,他的家庭出身问题就不再存在了。
“难怪我觉得你坐立不安,看郭志远的神情也怪怪的。哦,郭志远好像没有认出你。”
“那会儿的我和现在判若两人,他当然认不出来啦!那会儿,他也不是这样的。可他一开口说话,我就断定是他了。”
“和姐姐的初恋情人异地重逢,聊聊,不也很有意思吗?”我开玩笑了。
“我不想……不想徒添伤感。”
他的声音中有异样的忧伤,我的心不觉颤抖了一下。他对妈妈、对姐姐仍然带着深深的爱,这爱后来就变成一种难言的内疚了吧?我不觉拉起他的手握着,把身子依偎过去。
“想姐姐、弟弟和妹妹了?他们一定很艰难。等参加工作了,我和你一起去给妈妈扫墓,我们每月都给他们寄钱,好吗?”
没有想到这个春天竟如此匆匆。刚刚开始享受仲春的温柔,天气就骤然闷热起来,我最讨厌的梅雨季节令人扫兴地提前来临了。
刚才还是烈日当头,如火如荼地烤炙得校园的花草树木蔫头蔫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灰光光的阴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布满了天空。既没有电闪,也没有雷鸣,滂沱大雨就哗哗然铺天盖地而来,雨脚如麻,闪着黯淡的灰光。校园里、饭厅外和所有能够引起过往行人注意的显眼的墙壁上,琳琅满目的大字报――不管是图文并茂、才气横溢、书法精湛、贴得整齐、精心制撰的长篇大论也好,还是兴之所至一挥而就、写得歪歪斜斜、随意贴在别人的大字报上的短小杂文也好――不是被大雨冲刷下来蜷缩在墙角,变成一摊灰黑的纸浆,就是被大雨淋得字迹漫漶、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也许一小时,也许两小时后,大雨、阴云忽然隐匿不见了。天空依然湛蓝,艳阳经过大雨的洗涤,变得更加灼热如炙。
再写再贴。再来一场大雨。大雨间歇的时间越来越短,天气也越来越闷热。一丝风都没有,空气凝滞不动。汗水冒不出来,人们的情绪越来越烦躁。自由讲坛越来越火爆,过道上都挤满了人,人头攒动。演说者在一阵阵雷动的欢呼声和掌声的激励下,调子也更加慷慨激昂,更加无所顾忌。大字报的调子也越来越充满急风暴雨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