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到半途,落了一块骨头到地板上。现在我怀疑那不是失手,是存心。需要一个道理离开同一海拔层面,潜入深部。在桌子下面你能看见三个成年人的脚。小时我有看人脚的癖好。我刚才讲到我从我爸的特定站立姿态发现了他时常感到的不自在。此发现不是我在那个年龄就能够诉诸言辞的。我在成长过程中持续观察,持续给这观察以解说。
这个时刻,我在桌下。那块淡绿色小家碧玉的台布,它切割了那三双脚和上身的联系。很暗,我却也不费力地辨出三双脚的紧张和兴奋。我得说我现在用来描述的语言绝对不微妙不够切中要害。英文,更得将就。用“紧张和兴奋”形容那些脚只能说是十分十分的将就。朦胧诗人就是在一番对语言的武断性粗浅性彻底失望之后产生的。暂且说这三双脚紧张和兴奋吧。
不必去听台布上面他们在谈什么,他们的笑何等开怀。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一个人真正在笑。
笑声从贺叔叔那儿出来时,他那对大而方正的大足趾突然死死扣住鞋底。他穿一双精细草鞋,所有脚趾网在细麻线里,不断与束缚挣扭。
爸爸的脚仍是掌心对掌心,不同平常的是,他一刻不停地颠晃哄拍它们;只要停下颠晃,停在一个不舒适的僵滞上,必定是爸爸在哈哈大笑。
妈妈穿一双黑珠子绣面的拖鞋。那阵子中国在还苏联的债,妈妈常买些便宜而华丽的绣品,从她身上的小腰身绣花衫到淡绿台布和珠子绣鞋,都是国家用去抵债却不合债主的意,给退回来的。妈妈一时把这只脚从鞋中抽出,一时又是那只;不是左脚搭在右脚上就是右脚踩住左脚。偶然地,她会在爸爸腿肚子上踢一下;那秀雅的脚如此识途,迅猛而干练,爸爸那无逻辑缺上下文的哈哈笑声会在挨这一踢时小小冒个调儿。
更有看头的,是三双脚中的一只不当心碰到了异体:贺叔叔赤裸的足趾在他伸展长腿时碰到了妈妈刚脱下珠鞋的脚尖,或者爸爸两个扁薄足掌在动乱无定时出了格局,触到了贺叔叔的草鞋,脚都会电打一般弹开,之后飞快缩回,在空中举一刻,脚尖再探测一番地面的安全范围,最后才缓慢地着陆于自己座位下面。要静很大工夫,才又回到先前的姿势,继续先前的动作。
还是不给那些脚的行为下定义吧。只能原状展示,无法对那番生动进行推敲。也许我的记忆不准确,不能去信任。很可能的,在这三十九年三十九个夏天中它把那个冷却的暮夏黄昏,那个淡绿台布下的激烈场面漫画化了。该这么说,那场面是独立于台布之上的,它是对台布上那个理性舞台的背叛。
只有这么多,至于我爸对贺叔叔的求救,自然在桌布下是不可视的。我妈也在哀求,求贺叔叔动用他的影响、权力,救救我爸。说到救,并不是语意过量,并不是我的英文用字莽撞。我们国家那时随时有性命攸关的事。我们说,政治命运。一个人的名字给黑墨写得很大,劈上两道红墨十字架,这个人的政治生命便结束了。肉体的死,相对而言,是平面的单一的,是无伤大雅无损尊严的。肉体之死是种微不足道的消亡,若你经过政治的死刑。贺叔叔在那次晚餐后救了我爸爸。他劫了我爸爸的政治法场。
是我在十岁以后逐渐听说的。
一点不奇怪。这些事让所有局外人困顿。我们所有的概念是独立于人类心理、行为概念之外的。因为那四十五年伦理规范的独创。我的引言之所以如此冗长。我试过,却见听众眼里两江瞌睡。一个无关人类痛痒的例外。有个人听出眉目来了,对我说:啊,一个小女孩的自淫。小女孩对成年男性荒诞不经的探究;突破禁忌的秘密欲望。其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