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井台,食堂那宝塔一样雄伟的烟囱就可以看到了,毛雨天里,两把烟凝成细小黑色的固体,落到院子的杨树叶和柳树叶上。细细的黑色飘降物也落积在大烟囱的自身,“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红字黑茸茸一层,那些字看上去像一百年多了。
贺叔叔就这样走来的,左手摆动的幅度比右手大,好像右手还按在曾经佩带过的左轮上。
我和贺叔叔在十来年后会了一次面。他讲起头次到我家的心情。我那时十八岁,远离父母,他也在类似流放的孤苦境遇中。倘若他一生只有一刻的真诚,就是那一刻了。
抱歉我一下子跳跃到另一时空里。
没关系吗?
最后一次?来美国之前。
七年前,他六十好几了。
他摔了一跤,爬起来,发现周围没人注意他。他心事重重地坐到了石台阶上。一个人路过,见这白发老爹抬头看着他说:“麻烦您送我去医院吧。”从此他再没了那把象征的左轮和那个步伐,右手抓起一根拐杖。我迎面走到他跟前,对他说我要走了。
怎么也不会忘他那样看着我。
他“呃呃”了两声。白发老爹从他的青年和中年只提炼出这一部分,因此现在的他失去了一些质感。对舒茨,我也有类似感觉。
他和贺叔叔绝对不同。不只是种族、文化。
我对他说,贺叔叔,我要去美国了。
他眼睛还很明澈,却映不出那个小女孩来。他想看出小女孩结束在这女人的皱纹里还是眼神里。他对我与他之间的情感跨度恍惚了一下。
我说的是恍惚吗?我是指晕眩。
对一个永不会痊愈的老人,仅仅是“我要走了”就令他晕眩。终于还是挺过来了,他微笑,笑容从弱到强。两个酒窝是那笑容里多余的阴影和坎坷。
是专程的。我专程从北京回到那个盛产刁民悍妇的省份城市,专程出现在他天天散步的榆树小道上。
当然可以,请问吧。
是,我想过自杀。
不是非常冲动的。实际而平静,把后事安排妥当。遗嘱中有一段说给贺叔叔的话。英文的,我常常感到我在英文中的人格与个性是多么不同。它使我自我感觉是无辜的。如同一个孩子,他还没有完全理解他言语的后果,没意识到他与他语言间的相互责任。
自杀是基因。超自我和自我的不平衡是从基因中来的。弗洛伊德推断超自我代表死亡动能。理想成分越多的人( 超自我比例越重的人 )死亡动能便越大。是不是这样呢?
我同意。那么多年的红色理想教育。孔孟也是一种理想教育。超自我的绝对强势使众多自杀者勇敢地采取行动了。
自杀热线?谢谢。
一个人自杀前会向这热线报告?自杀应该是私下的,是超自我对自我的秘密处死。
不用,我乘地铁很方便。
保证,在下次就诊前我绝不自杀。我还没讲我的故事呢。
下星期见。
收到我的电话留言了?没去那里,是出了件事。舒茨教授和我冲突得很凶猛。不是激烈,是凶猛。正是我选择的词汇。他叫喊,头颅如同交响乐的指挥,颠摆震颤。声音回到了他的三十岁,突然有了种亮度,一层金属光泽。一个老人在自认为被欺负时,竟有那么洪亮的嗓音。
该是沙哑的,那样会激起我的同情。
常常的。为了方便。你从不撒谎吗?
仅是一个托词或者搪塞,他喜欢称它谎言就称它谎言。你看,这是一种沉默的尊重,它让你明白你该停在哪里。当我听到“你昨晚出去做什么了”这样的提问时,我回答“出去走走”或“去和约克碰面”是一回事。仅是个方便。有什么实质的不同呢?对舒茨来说,实质只有一个,就是:我有一个从他可知可控范围的短暂消失。因此我回答“出去走走”不光方便,而且更实质。就是为他怀疑和指控的短暂消失提供个证据。他为了一个实质上毫无差异的回答愤怒得如同临终前给疟疾弄得冷战连串的杰克 伦敦( 请原谅,我不爱杰克 伦敦,因为他生前厌恶中国人 )。他浑身冷战地走向电脑,把他为我写的一封求职推荐信印出来。一共四页,对我的能力和才华以及一日只睡五小时的勤奋自律的作息规律很诗意地描述了一番。他印出这封信,然后在我鼻子前面招展几下,在距我面孔八寸的地方撕毁了,看着他撕,先是两半,然后四半。他手指粗壮,动作因太强烈而一再错过准确点,从而变得大而衰弱,一再撕不毁那渐渐加倍的厚度。他力竭了,就那样哀伤无援地看着我,希望我能帮他撕扯一把,帮他完成这番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