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理医生在吗 3(11)

心理医生在吗 作者:严歌苓


我妈妈拉紧我,她的嗓音和吐字从我脑后进入,穿透了我再出来;她藏在我身内,拿我讲她的话演她的动作。她又说,就是――那本长篇小说。要是你跟出版社说一声,就把她爸爸的名字添上去了吧?

贺叔叔靠回到皮椅的后背上,嘴角开始发紧,向下撇。眼光移到一边,移到我妈妈看不见他眼睛的地方。他说,你是说我那部三部曲?

我妈妈说,她爸爸写它写得犯十二指肠溃疡了。有时候吃了饭痛得太凶,直出黄汗!夜里给痛闹醒,要连夜熬姜茶!他在外面嘻哈没事,只有家里人晓得他。你问问他女儿!

她把我往前一送,又拉回来。我当时只明白她在夸大爸爸的病,长大后才意识到她无赖式的苦肉计腔调。她把我爸爸的脸丢得很干净。把我爸爸辛辛苦苦积攒在人们印象里的清高、对名利的傲视一记全毁光。把我爸爸的潇洒全剥下来。

我挣扎回头,看见她轻淡施粉的脸红润细腻,脸蛋上一边挂一颗泪珠。她把我脸拧转回去,不准许我看见她撒谎时的艳丽容颜,但她需要我的依偎,需要孤儿寡母的造型。

贺叔叔向下撇的两个嘴角使他看起来有些凶。两个酒窝在他颊上时深时浅地浮动,眼睛还是我们无法找见的。他说,这不行,生病不行啊。

我妈妈马上请贺书记放心,她会督促他看病服药。

贺叔叔马上又说:一定要吃药。好药我想法给弄来。

我妈妈眼看主题渐渐跑了,又把我往胸前搂搂,说,她爸爸病的样子她都看见了,她不愿意她爸整天弓个背在那里写啊写啊。她知道是贺叔叔要她爸爸写的,就不做声了……

整个情形让我妈妈弄得不成话了。连我的自尊和体面她也不要了。我成了什么?现在我一遍遍回想:我成了一年后在上海火车站见到的那个乞妇怀里的婴孩。我妈妈是那个露着一个乳房的乞妇。

她还没完。她请求贺书记看在孩子的面上,把她父亲的名字填到书皮儿上去。算作第二名作者,或算个执笔者。她说剧团演戏也是A、B角儿,观众买的都是A角的票,B角的名字写上去没用的,观众横竖是看不见它,就是照顾照顾B角的心情。不然B角也背几百句台词,也排演几个月,暗地下的工夫比A角还大。对镜子琢磨表情,创造手势,几百遍地运眼神,也是哭也是笑,跟疯子一样,心情应该照顾照顾。

我妈妈说着就笑起来,贺叔叔也笑。

贺叔叔笑完了说,这和剧团可不一样。

我妈妈又笑,说当然她晓得不一样。她掏出手绢,擦去前一刻的悲伤弄出的眼泪。

贺叔叔说,稿费可以再增加一部分,添个名字这事不好办。你该知道,印出来的东西就是麦面蒸成了饽饽,改不了样儿了。

我妈妈很内行地说,那就下一版的时候改吧。就跟出版社说,上回漏掉一个作者的名字。

贺叔叔翻一翻嘴唇,说我妈妈该早让我爸爸来说明白此番意思。

我妈妈说,他没有此番意思;他不知道我和孩子在你这儿求情。下一版吧,贺书记,你看怎样啊?

贺叔叔又把眼睛看到我们无法进入的空虚中。许久。他没法再正眼看这对母女行乞,就像一年之后在火车站;他别过脸一眼也不去瞧那个袒露半个胸脯的年轻乞妇。

我低下头。

我难受得直要哭出来,突然看见我自己的一对脚也是以两个外侧着地。什么时候有了和我爸爸一模一样的姿态?在这个浑身不适、需要极度忍耐的时刻,我爸爸的姿态出现在我的身上了。我在替我爸爸忍受。我在忍受他的手足无措,忍受他感到的这个空间中淡淡的无耻,忍受每一个人的难为情,忍受每一个人此刻的不得当、不对劲儿。原来我爸爸这样站着,是忍受。他这样站立,让脚的不适,轻微曲扭来分走一部分压力,那不得当、那难为情所造成的压力。他原来有那么多时候需要全力屏住,去忍受。他自身的,以及他人的淡淡的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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