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扶桑 3(6)

扶桑 作者:严歌苓


克里斯从张开大口的铜盆前猛然抬头,见那跑腿脸上是一派谅解:一种接纳他为同等下流的谅解。他对克里斯表示没钱也不要紧,他可以先品尝再将品尝的滋味告诉同伴们。

然后他往克里斯手里塞了枚木牌。

他竟毫没留心克里斯浅蓝眼睛里的仇恨与杀机。他更没注意这个十四岁的白鬼正四下里寻视,想找到什么可纵火的东西,他将穿越被焚烧的淫邪和罪恶解救出奄奄一息的美丽女奴。他拍拍克里斯的肩,叫他耐心等待,说中国妞儿个个是美味。

木牌在克里斯手心里顿时湿了。

在门楼的马灯下,他认出深深烧在木牌上的名字:扶桑。

入夜时克里斯沿着那两层的小楼转悠,终于确认下一个窗。

远近只有那棵树苗供他搭脚。他叉开腿,一脚蹬着树杆,一脚踏在墙上,向那窗口攀。树身柔软,越向梢部越软,他脚踏上去,它便向一边谦让。失败了不知多少次。

他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他急于弄清她是否处于毁灭的危险中。从这里他仍听得见木楼梯被奔上奔下的脚敲得咚咚响,沙场战鼓一般。

那尚未蜕去的顽童躯壳渐渐在克里斯身上复原。一切男童的本能此刻全回到他身上。他双脚扭住树苗,大幅度摇摆地向上爬去,柔韧的树蛇一样扭曲变形,却终究没有拗过他。接近窗台高度了,他利用树梢的反弹全身一荡,双脚着陆于窗外。他抓住木栅,慢慢将身体重心从树上转移。

在这昏暗小巷里,克里斯经历着天险飞渡。

木栏杆吱吱响,终于以断裂证实了它的腐朽。

而克里斯已在这一瞬把稳了身体。

就是这一声响动,使她把脸扭向窗口。她的头在麦糠枕头上被掩埋了一小半。

他找到她眼睛时,她的眼睛早已等着他了。她没有半点吃惊,仿佛窗台上降临了一只鸽子。

她和身体在接受一个男人。那身体细腻;一层微汗使它细腻得不可思议。那身体没有抵触,没有他预期的抗拒,有的全是迎合。像沙滩迎合海潮。没有动,静止的,却是全面的迎合。

……

克里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的肌肤是海滩上最细的流沙,那样随波逐流。某一时刻它是无形的,化在海潮里。

他以为该有挣扎,该有痛苦的痕迹。而他看到的却是和谐。不管那男人拖一条发辫,蜡黄的刺满青色兽样文身的脊梁如何令他憎恶,但那和谐是美丽的。

她的肉体是这和谐的基础,她主宰支配着伸缩、进退。

正是这美丽使两股眼泪顺克里斯的鼻腔上涌。

你以为海以它的汹涌在主宰流沙,那是错的。沙是本体,它盛着无论多么无垠、暴虐的海。尽管它无形,它被淹没。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瞪得老大。

他感到眼泪乍然滚出眼眶,因为他看见她眼睛晕晕然竟是快乐。那最低下最不受精神干涉的欢乐。

欢乐在一点点往高处爬。

那欢乐不仅存在于她,它被她波动震荡的肉体播入了那个男人,又随着她的目光播向克里斯。

克里斯渐渐发觉他眼泪的成分变了。神秘的欢乐朝他袭来,使他的肉体生出他从不知晓的一种舒展与鲜活。她肉体的波动也将他纳入了共同的动律。

欢乐使他泪水迅猛,有些哽咽,最终他无声地号啕起来。

她的黑眼睛仍大张着,浅红的嘴像吃东西吃到一半静止了。她看着一窗之隔的他。

他忽然明白了。她的肉体在接受一个男人,她的眼睛,她剩余的一切在接受他。

她的双臂越来越紧地绕住那布满文身的背,手指已陷进骨缝。她的乳房在不断变形,汗从那黑色长发上流下来,从床的一头泻下,涂黑一块地面。竹床啊啊地呻唤,也成了一种肉体,抑或是肉体的一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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