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扶桑 4(7)

扶桑 作者:严歌苓


她竟借助那场毁灭在那一瞬释放了自己!

被撕碎被揉得如同垃圾的她在这一瞬的涅?;当她从床上浑身汗水,下体浴血站起时,她披着几乎褴褛的红绸衫站起时,她是一只扶摇而升的凤凰。

这是个最自由的身体,因为灵魂没有统治它。灵魂和肉体的平等使许多概念,比如羞辱和受难,失去了亘古的定义。她缓步走出那床的罪恶氛围,黑发、红衣、眼神犹如长辞般宽恕和满足,遍体鳞伤和疼痛无不写在她的动作和体态上。她嘴角上翘,天生的两撇微笑,一切都使那巨大的苦难变成对于她的成全。受难不该是羞辱的,受难有它的高贵和圣洁。

这些是克里斯在六十岁想到的,用了他几乎一生才想到的。他想到她长辞般的微笑,只有母性有这样深厚的宽恕和满足。

那是许许多多年之后的事了。眼下的克里斯只想着拯救,拯救她是他情感的表白。拯救也是他对她继续的勘探。她是海,海是个谜,无数珍奇和神秘被淹没在它下面。

扶桑的眼力慢慢锐起来,渐渐穿透了黑暗。

医院里有四张床,叠摞起来,只占两张床的地盘。眼力再锐些的时候,扶桑看见对面床下有只鞋。鞋歪在那儿,像孤舟搁浅。

床上没人,扶桑觉得那鞋一定还有体温。

房内一股潮石灰味。新鲜的霉菌也发出刺辣的气味。一滴水滴在扶桑眉心。

扶桑把眼睁得发涨,看守自己的这条性命。这时眼闭牢了,就没你这人了。

那俩黑衣人离开时,扶桑问:你们要锁门呀?

他俩意外极了:她竟说出整句的话,舌头也并不大。

不锁你会跑。其中一人说,带点刻毒的打趣。

扶桑说:噢。她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跑。

另一人说:乖乖睡在那里,明天医生来给你瞧病。

两人不想跟她?唆,急急忙忙用刚抬扶桑来的担架抬那个女子往门外去。

扶桑又说:是烧是埋?

是烧是埋反正她都不晓得了。一人说。

你们要等我死透再烧哟。

你放心,医生晓得你死没死透。

正要将门关严,扶桑又说:死了鞋就不会落。她还告诉他们,死了的人腿脚绷得挺直,因为它晓得这是唯一让它穿走的一双鞋,落了就没了。它不想赤一只脚走到那边去。

门已关严,扶桑就作罢了,没讲。

又一滴水滴到眉心。头转一转,换个地方接下一滴水。把整个身子转一转才好,一时没这把力气。喉头的毛毛痒也没了。痒痒就能轰轰地咳一阵,咳得身上暖和起来。

一天到晚冒上来的血腥气也没了。血腥气儿好啊,自己闻着自己。

这股凉滋滋的舒适就是死。扶桑此刻想要那些不舒适,那些疼痛。那些疼痛让她活着,舒适却是死。她想火辣辣地疼起来,像第一次给男人撞开。

那个疼让一个女人从一团混沌的处女黑暗里撞了出来。

那个男人是谁,她忘了,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给她的疼痛。在疼痛得全身挺硬,牙关紧咬时,她就发现那细细的快乐在疼痛的那一头。非要穿越整个貌似广漠无际的疼痛去够它。抵触和反抗,心里的冤屈和愤怒阻碍这穿越。扶桑迎了上去,在疼痛上硬撞,火星四迸中,快乐倏地来了。

那个时刻扶桑鲜活得像正被刀刮去鳞的鱼。

那疼痛此刻成了遥远得再也够不着的东西。

男人觉察到扶桑疼得活蹦乱跳,他停在粗重喘息里,两腿像勒马一样夹紧她身体。他企图勒住她的疼痛。

你疼吗?

她含糊地哼一声。

他下手来摸她的脸,摸到她脸上的表情,他说:你可真疼啊。不要把舌头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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