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汉子把手伸到扶桑鼻子上,说:还差一点。再晚来一个钟点,就正好。
另一条汉子说:先抬那个。她死得好乖。
一块儿抬一块儿抬!不就差一口气了么?
就是,勒一把就好,勒完两个一齐抬,省得再跑一趟腿。
勒呀,丢,怕她咬你手?
你听她肚里唱戏一样,这么响。
那就快了。你死前也有些屁要放。屁放干净就死透了。绳子给你。
你怎么不勒?我收的是抬尸的钱,没收勒颈子钱。
扶桑这时嘴唇开了,说:不要勒。
四人往后一闪。相互看一眼,离扶桑顶近的一个向她讨主意:那你想怎样?
扶桑吁吁地说了好几句,他们一句也听不见。四个人作着眼色:别听她的,还是勒颈子利落。
我们是为你好,啊?快罪好受。
丢,?唆!那边来人了!
是刚才问路那几个白鬼!我不勒了……
丢你老母,绳子给我。再慢赶不切了!
绳子套上来,刚到扶桑下巴就开始收扣子。扶桑嘴给绳子扯开,嗤嗤地出气。
赶不切了,白鬼都到跟前了!
四条汉子一齐把扶桑塞回门里。
门锁上!等白鬼走了再接着勒。
他们走到一旁,叉开腿,辫子从脖子上解下,绕到头上,一面看着三个白鬼跑到房前,围着房打转。
克里斯,是这里吧?
是。刚才看见这几个家伙锁门。
快看两个洋婆!是两个洋尼姑吧?
嘻,警察没来吧。
克里斯,他们在说什么?
我不懂。他们肯定有钥匙!
那小白鬼是个奸细,有人看见他天不亮就在这里。
哈?,请你们把门打开!
我们是拯救会的。请立刻把门打开。
没英文。不懂。
小白鬼又在跟他们咬耳朵。
看清楚小白鬼的脸――有一天我要下他一条腿。
克里斯,你肯定是这房子?
当然。要不要我去借个斧头来?
洋尼姑会不会去叫警察?
我看她是在想放火烧房子。他们把什么套鼻子上了?
那叫口罩。
你以为她不敢烧,上回烧了八家中国人的房子,说是烧鼠疫!
主饶恕这些讲丑恶语言的人!中国话是我听到的最难听的语言。克里斯是去借斧头了吗?
是的,回来了……空着手。
他们不肯借给我!
告诉他们,有没有钥匙我们都要把门打开的。
他们在说什么,你识听?
拯救会的洋尼姑要把门撞开!
什么是拯救会?
就是专门跑来管我们中国人闲事的。罚个小婊子下跪她们也管,你买卖个小婊子弄两个零花钱她们也管!这些小婊子都是她们爹妈卖出来的,我们就卖不得?
这个什么丢老母的会去年才成立,一成立就拐跑几十个小婊子!
多么丑恶的语言!
看上帝的分上,我们要拯救的,不是语言,玛丽!
小白鬼找来一块石头!
再最后问他们一句:有没有钥匙?
克里斯,别这么粗鲁!
砸锁了砸锁了!
多尔西,他们身上有武器的……
克里斯,再用力!
要出乱子的,多尔西,这里是黄面孔的地盘!
黄面孔地盘?永、远、不、可能。克里斯,你歇歇,我来。
还是叫警察吧,多尔西!他们是四个男人!
圣弗朗西斯科的警察声明过,他们不会再管华人之间的事!
不准砸!这是我们的房产。
你们不是没英文吗?
不准砸!……再砸我们要叫警察了!
听见没有,他们要叫警察了!克里斯,接着,砸!快了!
不得了,快开了!还不上?再蹲把痔疮蹲裂了。
这时坡下有??的马蹄声近来。所有人都偏脸看去。
地上刷地投下一个黑影,像一摊泥水突然泼来。那人在影子到达良久才出现。
人们看见他的马肚子下的夕阳。
门上的锁落地,门乌鸦一样啊啊地叫,往后退,伏卧的女人形状一点点浮出黑暗。
我的上帝,我的主!克里斯,快捂上鼻子!
你们外国人不准进去!这是中国人的医院!
我们是外国人?!
请你把手从我身上拿开!这是医院?!羞耻,这样的医院会在我们的国土上存在,连我们也羞死了……
你们要再往里进一步,我们……就喊警察了!
请!请喊警察吧!
不准进!
克里斯,这是手帕,快捂上鼻子!
让他们进去。在马背上的那个人说道,站一边去,让他们捂着鼻子拯救我们。
四个中国人见他下了马。他面目一时还在那顶牛皮宽檐礼帽下面。什么东西闪闪的,不是眼珠,是他龇出来笑的牙齿。他手上戴着四只戒指,裤腿一块夹一个黄金夹子。四个人奇怪,这么个油光水滑珠光宝气的东西哪儿来的。
走得足够近了,四个人想起那个早消失了的阿丁和风传中新近冒出的大勇。
他们中一人说:我们当你死了呢。
他说:我也当我死了呢。
这时白鬼们已抬了扶桑走去。
你们要把她带哪里去?
带出地狱。
大勇饶有兴味地看两个洋尼姑在扶桑四周忙得如一对扑飞的天使,又看那小白鬼拿浅蓝眼珠瞪着医院,瞪着四条汉子,最后来瞪他。他笑眯眯掏出一块烟,放在嘴里慢慢嚼。
那辆拯救会的四轮马车嘁里喀喳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