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注意克里斯此时正站在门外,从半掩的门缝,从挤挤撞撞的人头空隙瞪着拳头下的扶桑。
大勇收了手,正正衣帽,对其他四个人说:行了,可以带她走了。
多尔西说:你不能带她走!
玛丽说:你们别想再从这院里带走任何人。
大勇说: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规矩,贼捉住了,归失主。
我们没见她偷!
你有证据吗?
大勇对她俩婆婆妈妈的好心眼表示宽恕,咧嘴笑笑:告辞啦。回去要慢慢揍,证据就揍出来了。
这样吧,你一定要捉她走,我跟着去。
大勇看看如此义勇的年轻圣女,头疼地笑道:哎呀,小姐,我们屋挤,狗都上下甩尾巴。
别打算让我罢休。玛丽,请帮我拿一下我的帽子手套。我去定了。她是我们拯救的姐妹,你们俩让我挑,我宁愿相信她!我必须待在她身边,直到你们拿出证据让我服气!我不相信她是个贼,除了她自己承认。
大勇挥手:带走啊,瘟了你们?这两个洋婆连蚂蚁都踩不死!见他们还迟疑,大勇吼,丢你老母死你全家!
玛丽对当翻译的女孩说:一字不漏地给我翻译。
大勇对那女孩说:你敢,我过两天来捉你去煮杂碎。
一个男人上来拽扶桑胳膊上的铁链。
年轻的多尔西却平伸双臂挡在扶桑面前,如同个十字架。
大勇说:推开她,走啊!
克里斯发现扶桑此刻正在看他。她并不清楚人们在争闹什么。她以局外人的宁静将一线血舔回嘴里。
这时人们听到一个声音,说:我是贼。我跟你们去。
人们把打闹纠缠静止在一个奇怪的姿势上。
扶桑又说:我偷了首饰。
她低下脸,深深微笑给自己。
只有克里斯隐约看见那个微笑中的称心如意。
克里斯在几年后会真正懂扶桑这个笑。
那是他十七岁的一个早晨,这个深深的微笑突然又回来,他心里一震:原来是这样。那时的他在一艘远洋轮上,已懂得了许许多多令人无望的事,也就是说他成熟了。人成熟的标志是对无望之事的认可。就在那个风华正茂的十七岁的早晨,克里斯懂得了扶桑这一刻的深深微笑。
她的确是笑给她自己的。
在这一笑之前,她说:我是贼。我跟你们走。我偷了首饰。她没料到自己会说这几句话。在她那样笑的时候,她明白了自己是什么。她明白了自己那个在苦难中偷欢的天性。
或许早在她恢复原形一般穿上红衫子那天,那念头便进入了她:克里斯和所有男人一样,亲近的是穿红衫子的她。那血污和破旧的红色绫罗是她的原本,已成了她的肌肤。那罪一般的深红是她本性的表征。没了它,她的形状和色彩就流失了,化成了乌有。
克里斯在十七岁这个早晨想起他第一次进入那洁白房间,看见一个穿僧侣的白麻布袍的女子倚在床头,向他微笑,他没有走近她。陌生和空旷就在几步距离中。他坐在墙角落的椅子上,拼命告诉自己:这女人是扶桑,是个像诱惑本身一样美的东方妓女。可是不灵,他对她鬼迷心窍般的感觉不在了。
她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变化。她拆散整齐的辫子,手指懒懒地绕着发梢。
他没一点走近她的欲望。他依旧是喜爱她的,但距离在这样的喜爱中显得必要和得体。
白麻布袍的粗糙和朴素使一种可能性从她身上显露出来,那就是她做一个极平凡的暗淡(如他母亲一样)的女人的可能性。白麻布给了她一种规范,抹去一切魔一般的东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