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卖了的钱,都给老子掏出来。”
女孩们自然是掏不出的。年长的女孩说:“叔叔,下次不敢了。”
“我是你妈的叔叔!”
女孩们一齐哭起来,说:“叔叔我们错了。”
“错了就行了?钱呢?”
“钱买了挂面。还买了奶粉,给弟弟喝。”年长的女孩说,“弟弟肝炎。”
“都有弟弟?都有肝炎?”
一个女孩壮壮胆说:“我们把钱交给奶奶了。”
汉子说:“叫你奶奶把钱还回来,谁家奶奶还钱,我就放了谁。”
穗子看看站成一排的女孩,每个女孩面前的水泥地面上,都是一摊眼泪鼻涕。她觉得这个女孩是个内奸,把大家全卖了;现在家长们都将知道她们的偷窃勾当了。孩子们跟家长们一样,在外面搞勾当普天下人都知道只要自己家里人不知道都还能接着混日子。穗子爸给人斗争、游街,谁看见只要穗子不看见就行;他都还大致有脸面有尊严。穗子爸现在的幸福还在于,他笨拙丑陋还上大坝干牛马活,女儿穗子反正看不见。
汉子拿出一把锁,把门锁上了。他走到窗子前,对女孩们说:“刚才你们不是跑了一个吗?她回去报信,你们的奶奶就会来领人了。”
另一个女孩哭着说:“我没有奶奶!”
“那就叫你舅舅来。”
汉子知道女孩们的父母是来不了的,出于各种原因他们反正来不了。做个乡下汉子他不明白城里人的种种大事,但看看也知道这群女孩没有父母。她们身上有种可怕的气质,汉子只觉得那气质有些刁钻,有些赖,有些连乡下孩子身上都不见的荒野。
汉子两个胳膊肘搁在窗台上,上身倾进窗内。他说:“就是送钱来也赔不了我那些竹子。你们少说搞掉了我两千多根笋子,笋长成竹就是十几倍价钱,赔不起我?不要紧,我叫人去扛你们家的自行车,下你们大人的手表,搬你们的缝纫机、收音机。”
汉子在咬“手表”这类名词时,嘴和脸都有猛狠狠的快感。他一年吃不到四回荤,嚼这几个字眼就像嚼大肥肉,馋与解馋同时发生,那是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馋,刹那间得到满足的同时,吊起了更深刻的古老不满。汉子的不满和满足更迭,使他的脸上固有的愁苦深化了。汉子认为所有城里人都有他上面提到的“三大件”,这“三大件”却是他所理解的“富裕”的具体形象。他的困惑是城里人都有“三大件”,还在作什么?再作不是作怪、作孽又是什么?他看着这群女孩,心想她们的爹妈都是活得小命作痒了。他说:“一根竹子算你两块钱,你们差我四千块钱。你们的家长不赔我这些钱,你们就在这里头过端午吧。”
到了下午,女孩们喊成一片,说她们要解手。
汉子说:“解吧。”下午她们见逃跑的女孩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女孩们一时看不清来解救她们的人是谁家家长,因为他正和汉子在竹林里察看女孩们的罪迹。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但女孩们知道汉子在勒索,而那位家长在杀价。
报信的女孩瞅了个空,跑到小屋前,对窗内小声说道:“你们完蛋了!穗子外公把你们交出去了,接受惩办!”
穗子外公跟汉子交谈着,头用力摇动。他们走出竹林,在屋子前面站住。外公胸前照例挂满勋章,一只脚实一只脚虚地站立,看上去大致是立正姿态。
外公看一眼屋内的女孩,对汉子说:“别跟我讲这么多废话,该关你就关,该揍你就揍,省得我们家长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