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对自己十分惊讶,凭了什么她维护了腊姐的谎言和虚荣,凭了什么她没有向朱阿姨揭示腊姐的丫鬟兼童养媳身份?
穗子爸果真带着腊姐去拜会朱依锦了。穗子爸直说:“好事情好事情,真成了朱依锦的关门徒弟,你这童养媳就翻身了。”外婆阴冷地盯着穗子爸,又盯着腊姐,说:“做戏子比做正经人家的媳妇好到哪里去?”穗子爸没答理外婆。据说朱依锦被戏校聘了去做特级讲师,戏校春天招生,她会把腊姐推荐进去。不识一个字的腊姐开始在报纸边角上写自己的名字,“柳腊姐、柳腊姐、柳腊姐”。
无论如何,穗子还是有些为腊姐高兴的。穗子是个知书达理的人,知道“养媳妇”是封建残余,应该被消灭掉。再说,万一将来腊姐真成个小朱依锦,穗子脸上也是有光的。寒假一结束,腊姐就要去戏校了。外婆说:“哼,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穗子白老太太一眼:“老封建!”穗子妈找出一堆自己的旧衣服,赠送给腊姐去戏校时穿。还送了双八成新的高跟皮鞋,高跟给锯矮了,因此鞋尖像军舰那样乘风破浪地翘起。至于穗子爸对腊姐一切正常和超正常的关照,穗子妈当然是蒙在鼓里。
寒假后的第一天,腊姐在校门口接穗子。她表情有点惨惨的,对穗子说:“我大来了。”就是说,腊姐的公公来了,专门来接腊姐回去。
外婆对大吵大闹嚷嚷“封建”的穗子说:“腊姐回家圆房去,是好事情,你闹什么?”
穗子对着腊姐的大―― 一个红脸汉子说:“朱依锦说腊姐是个人才,朱依锦,你知道吗?”
腊姐的大摇摇头,像对小姑奶奶那样谦恭地笑笑。
穗子说:“你什么也不懂,就是一脑瓜子封建!”
外公说:“穗子没礼貌。”
穗子尖叫:“我就没礼貌!”
外婆说:“背那么多古文背哪去了?学这么野蛮。”
穗子又尖叫:“我就野蛮!反正腊姐不是你家童养媳!腊姐是我的丫鬟!我要她去学唱戏!”
穗子在张牙舞爪时,腊姐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样子乖极了。腊姐把她带来的那些衣服打成和来时一模一样的一个包袱。在城里置的那些裙子、外套、乳罩、腹带,她齐齐码在自己床上。红黑格外套也丢下了。
她对穗子说:“穗子,这个外套你长大了穿,肯定好看。”
穗子渐渐静下来,知道大势已定。她老人似的叹了口气。她没想到腊姐的突然离去让她体味到一种如此难受的滋味。那时尚未为任何事任何人伤过心的穗子,认为这股难受该叫“伤心”。
腊姐又恢复了原样,又是那身四凤的打扮,一根辫子本本分分。她倒没有穗子那么伤心。她挎起包袱,跟着她的大往门口走。在门口她听穗子叫她,她回身站住,就好像她俩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好像这十个月间什么也没发生过。穗子突然想,腊姐是恨她的,恨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到我成年,人们已忘了我的乳名穗子,我仍相信腊姐恨我,恨我的一家,大概基于恨那个押解她回去守妇道本分的大。我相信她甚至连我爸也恨。我爸在腊姐突然离去的第二天回来,发现腊姐的床空了,上面刺目地搁着那件红黑格呢外套。我爸失神了一阵,但很快就顾不上了,全国闹起了“文化大革命”,他和朱依锦头一批就被戏校的红卫兵带出去游街。
外婆去世后,老家来了个人奔丧,说腊姐圆了房不久就跑掉了。有人在镇上看见她,剪短了头发,穿上了黄军装,套上了红卫兵袖章,在公路口搭的舞台上又喊又叫又唱又蹦。我想象造了反的腊姐一定是更加俊气了。外婆的老家亲眷说:“也不知她怎么这样恩将仇报,她婆家待她不坏呀,不是早早接过来做养媳妇,搞不好在她家那种穷地方早就做饿死鬼了。”老家亲眷又说:“她跑到台上说婆婆公公怎么虐待她,她公公是个公社书记,也算个小小父母官了,给她骂得不成个东西!哎哟,养媳妇造反,才叫真造反。养媳妇都去做红卫兵了,这还了得?!”
我问那老家亲眷,后来腊姐去哪里了?亲眷说:“总是野在县城什么地方吧?没人再看见过她了。”
满世界都是红卫兵,都不知仇恨着什么,打这个砸那个。那时我不到九岁,实在不明白红卫兵们哪儿来的那么深那么大的恨。但恨总是有道理的,起码腊姐的恨有道理,只是今天做了作家的我对那恨的道理仍缺乏把握。肯定不是因为我偷了她五块钱。这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