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朝她走过来。走到她腿前,下巴一偏,面颊蹭在她白棉布睡裤裤腿上,蹭着她赤裸的脚踝。它蹭一下,便抬头看她一眼。但当她刚有要抚摸它的意图,它一缕黑光似的射出去。完全是个野东西。穗子心里一阵空落:这不是她的黑影。
黑猫却又试试探探向她走回。它的黑色影子在月光里拉得很长。穗子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只猫。因为它不属于她,它便美得令她绝望;它那无比自在、永不从属的样儿使它比它本身更美。
我想,在穗子此后的余生中,她都会记住那个感觉。她和美丽的黑猫相顾无言的感觉,那样的相顾无言。这感觉在世故起来的人那儿是不存在的,只能发生于那种尚未彻底认识与接受自己的生命类属,因而与其他生命有同样天真蒙昧的心灵。
这时她发现黑猫的坐姿很逗:身体重心略偏向左边,右爪虚虚地搭在左爪上。她蹲下来,借着月光看清了它右爪上的残缺被这坐姿很好地瞒住。她同它相认了。她看着它,猜想黑影或许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房院,至少是没走得太远。它或许一直在暗中和她做伴。
这时外公披着棉衣出来,一面问:“屋顶上掉了个什么东西下来,吓死人的!”他一眼看见的不是猫,而是猫旁边的东西。他直奔那东西而去,裤腰带上一大串钥匙和他身上的骨节子一块作响,如同组装得略有误差的一台机器一下子投入急速运转。
外公用脚踢踢那东西,然后小心地蹲下去:“不得了了,这猫是个土匪,杀人越货去了!你看看它把什么盗回来了!”他将那东西搬起,鼻子凑上去嗅嗅,然后转向穗子:“这下能过年了。”穗子看清那是一整条金华火腿。他抱着火腿往屋里走,拉亮了灯,凑到灯光里,眼睛急促地打量这笔不义之财。他自己跟自己说:“足有十来斤,恐怕还不止。你说你了得不了得?!”
穗子见黑影在门槛上犹豫,她便给了它一个细微的邀请手势。它慢慢地走过来,后腿一屈,跳上了八仙桌。它在桌上巡察一番,不时回过脸看一眼狂喜的外公。它两眼半眯,窄窄的琥珀目光投到他眉飞色舞的脸上。它表情是轻蔑的,认为这位人类的苍老成员没什么出息。
然后它在桌子中央一趴,确立了它的领土主权。
穗子确信黑影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她。它那么自在,那么漫不经意,证明它与她的熟识一直在暗中发展;它对她的生活,始终在暗中参与。
外公说:“下回可不敢了,啊?给人家逮住,人家会要你小命的,晓得吧?”他一根食指点着黑影。黑影却不去理他,修长地侧卧,肚皮均细地一起一伏,已经睡得很深。
到火腿吃得仅剩骨头时,黑影产下了一只三色猫崽。外公说这种“火烧棉花絮”的猫十分名贵。穗子却心存遗憾,觉得黑影果真被它的家族永远驱逐了出来。外公还告诉穗子,根据“一龙、二虎、三猫、四鼠”的道理,三色猫崽又有另一层的贵重:它是独生子,因而便是“龙”种。他说:一窝猫崽是三只,还能算猫;四只,就是鼠了,不值钱了,连耗子都不怕它了。
黑影在猫崽落生后的第二天就出门了。它总是在猫崽四面八方扭转着面孔叫唤时突然从门外蹿回来。黑影的乳汁很旺,猫崽一天一个尺寸。
黑影的外出又有了收获,一串风干板栗被它拖了回来。
外公这次拉长面孔,朝黑影扬起一个巴掌说:“还敢哪你?!再偷让人逮住你,非剥你皮不行!”外公的那个巴掌落在八仙桌上,黑影睁一只眼看看这个虚张声势的老人。外公说:“一共就剩八个手指头了,你还嫌多!再偷人家不揍你,我都要揍你!看我揍不死你!”他的巴掌再次扬了扬,黑影不再睁眼,它觉得这老人自己活得无趣也不许其他人有趣。外公见黑影不理他,只得走开,把栗子放到水里洗了洗,打算每天给穗子吃五个,如果她表现得好,每天便可以有十个栗子。
猫崽七天生日时,黑影没有按时回家。猫崽支起软绵绵的脖子,哭喊的一张小脸就只剩了粉红的一张嘴。第二天早晨,穗子看见一只大致是猫的东西出现在猫崽窝里。它浑身的毛被火钳烫焦了,并留下了一沟一桩的烙伤。伤得最重的地方是它的嘴,里外都被烫烂,使穗子意识到,饥荒年头的人们十分凶猛,他们以牙还牙地同其他兽类平等地争夺食物,在他们眼中,黑影只是一只罪恶的、下贱的偷嘴野猫,一次次躲过他们的捕捉,以偷嘴的一个个成功赢了他们。他们终于捉住它时,一切刑具都是现成的,他们号着:“烧它的嘴烧它的嘴!”
外公和穗子一声不响地看着猫崽在完全走样的母亲怀里拱着,咂着一个个不再饱满的乳头。他们知道猫崽很快会放弃所有乳头,啼哭叫喊,抗议它的母亲拿空瘪的乳头让它上当。
穗子求外公给黑影上药,外公默默地照办了。穗子又求外公给黑影喂食,外公也没有斥她说:“有屁的用!”他叫她把黑影抱到亮处,他用勺柄将一点稀粥送到它嘴里。每次它一个战栗,粥随着就从它嘴角流出来。它睁开琥珀大眼,看一下外公和穗子。到了第三天黄昏,黑影身上出现了第一批蛆虫。
外公疯了似的到处找牛奶。他发现一户人家门口总放着一个空奶瓶,等着送牛奶的工人将它取走,再换上一瓶新鲜的牛奶。外公知道这户人家有小毛头。他自然不去动整瓶的牛奶,只把空奶瓶悄悄拿到水龙头上,冲一点水进去,把奶瓶壁上挂的白蒙蒙一层奶液细细涮下来,倒进一个眼药水瓶子。这样的哺乳持续了一个礼拜,猫崽早已没了声音,毛色也暗淡下来。外公对穗子说:你去找另外一户有小毛头的人家。
穗子把鞋也走歪了,终于找到了一个牛奶站。站门口停着两辆三轮车,上面满是空奶瓶子。两个送奶工人正在聊天,一会儿一阵响亮的大笑。穗子胆怯地走上前去,问她可不可以借两个空奶瓶去用用。两个人中的一个说:“你要空奶瓶干什么?”
不知为什么穗子开不出口。她觉得正是这样的人烫伤了黑影。她瞥一眼他们黄黄的牙齿和粗大的手指,进一步确定,正是他们这类人害死了黑影。
她拖着两个歪斜的鞋子走开了。
我这么多年来时而想到,如果穗子硬着头皮向两个粗大的送奶工人张了口,讨到了允许,从空牛奶瓶里涮出些稀薄的奶液,那只三色猫崽是否会活下来?它们若活下来,穗子的童年是否会减少些悲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