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梨花疫(4)

有个女孩叫穗子 作者:严歌苓


余老头一听,忍了下面的脏字。他说:“叫你闺女去给我跑腿。”

穗子接过一张五元钞票。余老头说:“买一盒火柴,找不开你先垫上,要不让他们赊我账。”穗子五分钟之后回来,把一个镀铬打火机和找回的八毛钱交给余老头。她告诉他,整个供销社一共就这点点钱,全找给他了。

很快余老头不再仇恨被迫花去的那笔钱。因为萍子一哄不住孩子,余老头就捺打火机。“咔嗒”一声,火苗一冒,男孩便把哭给忘了。男孩瞅着火苗,余老头瞅着男孩,萍子瞅着男孩和余老头。

第二天报上出来一则消息,说是某地有座麻风村,里面有些病员是给冤判成麻风的。他们要翻冤案,摘麻风病帽子。所有的麻风病员或非麻风病员组织起来,扯起了造反大旗,撕了院长家的红被面做袖章,成立了第一支麻风造反队。他们控诉了被院方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故事,有些人一关给关了三十来年,不知有“解放”这回事。

穗子这天便和女孩们玩起“麻风病”的游戏来。她们中选定一个“麻风人”,然后由她来追逐所有女孩,只要她一触碰到被追逐女孩的任何部位、就表示传染成功了,那个女孩便成了“麻风人”的一伙,去传染其余女孩。穗子已很久没玩过这么刺激的游戏了,跟女伴们都成了受惊的猴子,“吱吱”直叫,上房下树。

她逃到一棵柳树上,看余老头抱着萍子的男孩边走边拍,走过去,又走回来,萍子却不在岗亭门口。

很久以后,穗子才了解到萍子和余老头的关系是怎样飞跃的。那时穗子在这方面已开窍了。事情经过人们的口头整理就成了这样:有一天,余老头仍然在欣赏萍子哺乳,照旧要替萍子抱孩子,手也一样抄在萍子怀里。注意,他们这时已有了一定基础,余老头的手也不急于离开那雪白的胸怀了。萍子这时抬起眼,看余老头一眼。这一眼的意思余老头是懂的,是说:你个老不正经的,不过我也认了。

萍子这时看见的不是余老头,她看见的是英武的余司令。他是情人眼里才能出得来的形象,面孔是刚烈的,眼睛是多情的。余司令不是老,是成熟。余司令的成熟是超越年老年轻概念的,于是萍子眼前是个饱经沧桑的男人;经历过男女沧桑,征服过无数女人和男人,征服过无数友人和敌人。萍子的嘴唇突然饱满、润泽起来。

余司令的手在她怀里问了问路,她眼睛却把他往更迷离的方向引。

余司令这时差不多看透了这个女人:她黑袄的领子后面,耳根之下,也有一窝雪白。这具女体很奇妙。以黑色作主体,投下了白色的阴影。她的黑色肌肤是伪装。她的来历便是她身上隐隐绰绰的白色阴影。

余司令这次没有把吮乳熟睡男孩抱过来。他抽回空空的手,掌心的那个凹凹,是刚给她怀中的凸凸塑出的,还带三十七度的体温。余司令感到和他失散的所有相好都在掌心的凹凹里。余司令五十多岁了,懂得了珍惜。他糟蹋过多少真心啊,现在老了,明白真心是见一分少一分的。他看出对面怀抱里的一分真心。长远或短暂,现在哪里去找这样实诚的真心?城里女人搁一块炼,也炼不出这点真心来。余司令把那只手揣进了口袋。那是件旧军服,口袋奇特的深,里面有炒花生米的薄衣,还有烟草末和茶叶蛋碎壳。余老头刹那间感到这几十年糊涂啊!这手间漏过多少好女人。他也在此刻明白他真正恨穗子爸什么。是穗子爸这类城里酸秀才弄出一套关于女人的说法,完全是混账说法,把进城后的余司令弄乱了,使进城后的余司令丢失了世世代代乡土男人对女人的向往、期盼、原则。原来穗子爸之类对女人只是有一大堆说法;只是说说而已,只是靠边儿说上一堆美好的风凉话。而余司令的女人,是手掌上的,是分量上和质感上的。真心是不可说的,却是可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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