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荻毫不体察“拖鞋大队”的存亡大局,只是站在姐妹俩面前,说:“伸这条腿……好。佝下腰,淡云,你妹妹比你进步大;三三,腿再分开些,站稳,对……”她完全是在欣赏一场不上档次的女子相扑。她偶尔“唉”的一声,轻轻摇头,因为姐妹俩又揪扯起头发了。耿荻最讨厌她们把好好的一场格斗弄成娘儿们打架,一点品格也没有,一点看头也没有。她更讨厌她们扯头发扯不出胜负就号,尤其三三,号起来嘴里还不干不净,把骂军代表、红卫兵的丑话全拿来朝她姐姐开火。耿荻最不能容忍的是三三不但骂泛意的丑话,还会哭天抢地地揭露李淡云的“丑事”,说:“不要脸来月经!臭流氓戴奶罩!”
骂到这火候李淡云一下子蔫了,毕竟有太多类似把柄抓在妹妹手里。
耿荻听三三揭露,实在忍无可忍,低吼一声:“李逸云,你给我闭嘴!”
三三也只听耿荻的,嘴里安静了,眼睛还在挑衅地瞄她姐姐。耿荻皱着眉头,肩膀耸起,全力忍受心里对这些女孩的恶心。她觉得自己瞎了眼,怎么会结识这样一群下流、鄙俗的东西?她们按说是书香里熏出来的,父亲们都是斯文人。她简直不懂这些平时也来两句海涅、普希金,也诌一折《 红楼梦 》故事的女孩怎么会露出如此嘴脸,原先她认为她们胃口贫贱,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吃,现在发现她们嘴也贫贱,什么乌七八糟的话都讲。耿荻在这时会说:“你们玩吧,我回家了。”
耿荻走后女孩们都很惶恐。尤其三三,总会在当天晚上给耿荻写封信,夹在《 毛主席语录 》的红封皮里,寄到耿荻家。耿荻一收到这种免邮资的邮件,便明白女孩们求和了。她不再读三三文不对题的短信,也知道“拖鞋大队”如何地看重她,除她耿荻之外,社会上没有一个人肯平等地做她们的朋友。这类求和,总是以耿荻心软而圆满收场。也有例外的时候。一次三三和她姐姐闹得太凶,揭露李淡云的身体发育又出了新丑闻,大声嚷道:“臭不要脸的下面都长毛了!”
耿荻甩手便走了。任三三寄多少本《 毛主席语录 》她也不理睬。一星期后在菜市场附近的露天舞台上,耿荻看见“拖鞋大队”三个年龄最小的女孩在“游街示众”。胸口也都像她们父亲一样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罪状,她们的罪状是偷窃了十二只鸡蛋。卖鸡蛋的农民一听说这三个贼娃娃是“反动作家”的女儿,就把她们揪到了台上。正当放学时间,学生们一群群聚拢到台下,看着三个十来岁扒手女孩,麻秆似的腿和胳膊从嫌短的裤腿和袖子里伸出来,脸已扮出她们父亲那样的厚颜或麻木。耿荻看见最年幼的穗子,拖鞋少了一只,辫子散了一半,眼里只剩百分之五的灵魂。
那农民慷慨陈词后,一个胖女红卫兵登上舞台。她嗓子却惊人的甜美,说三个年幼女贼是受反动父亲的指使,出来搞乱秩序,破坏革命形势。“同志们,咱们一家每人每月才两个鸡蛋,她们贼胆包天,一偷就偷了你一家子的鸡蛋哪!贫下中农把鸡蛋支援了我们城里,她们偷鸡蛋就是破坏我们和贫下中农的关系!”她实在太激动了,热泪盈眶,一步到了三三面前,抓住三三从她妈那里捡来的旧绣花褂子,因为身量不对,那小腰身垂在三三的髋部,胸便成了腹。
胖女红卫兵问三三,是不是她的混账老子指使她出来搞破坏的。三三嘴一向不饶人,说你才有混账老子。胖女子说你老子不混账难道是好人?三三说那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