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蔻马上去看自己的脚。那双又脏又旧的红色海绵拖鞋的确是这个集体开除她之前和大家一块购置的。那是一批处理货品,五角钱一双,每双都是一顺拐的两只左脚。
“脱下来。”绿痕说。
蔻蔻看着六个女孩。从幼儿园到中学,她没跟她们分开过。所有女孩都说:“脱下来。”
蔻蔻美丽的脸在女孩们眼里变得很丑,这一点她自己明白。女孩们在蔻蔻眼里变得很优越,这一点女孩们更清楚。
“那你们要我穿什么回家呀?”蔻蔻虫鸣似的说。
“打赤脚。”三三说。
“……有碎碗碴子。”
“那我们不管。”
“太阳晒得洋灰地好烫!”蔻蔻说。
大家愣一会儿,全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个蔻蔻真可怜,什么时候了,还跟咱们发嗲。蔻蔻看见耿荻的笑被每个人模仿得很好,这种笑一出来,真是壮胆壮声势啊。
蔻蔻打着赤脚,一步一个灼痛地走了。她的父亲就在头顶,她却没有向他求援。女孩们看着走远的蔻蔻,心里说,好样的蔻蔻,被逐也是光荣被逐,毕竟是“拖鞋大队”的前优秀队员。
但很快发现蔻蔻还是死皮赖脸穿着那双“一顺左”红拖鞋。她们又警告她几次,一次比一次效果差。最后一次蔻蔻居然说她是“拖鞋独立大队”。
女孩们偷出家里的废铜烂铁,父亲的旧稿纸,母亲的铜粉盒、铜鞋拔、银领花、银胸针,到废品收购站去卖。然后她们去百货公司,买了八双白色透明拖鞋。八双里包括李淡云和耿荻,虽然耿荻永远一双蓝回力。她们这样做当然是为了拉拢耿荻和李淡云,彻底孤立蔻蔻。
不久蔻蔻也穿起了一模一样的白色透明拖鞋。和上回不同的是,这回怎样骂她,对她扬拳头吐唾沫她也不脱了。僵持了一个月,女孩们又换一种拖鞋。她们穿着新拖鞋“夸嗒夸嗒”在作家协会响亮地走,招摇地扭,看蔻蔻这回怎么模仿。拖鞋底是她们从军区澡堂偷回的木拖板,钉的襻子是她们自己用毛线织的。就算你蔻蔻也有贼胆去偷木拖板,毛线你绝对找不到同样的。那是三三和穗子从自己毛衣毛裤上拆的线,橘黄通明,桃红绝艳,几十米开外,就能看见有声有色的“拖鞋大队”了。
蔻蔻这下垮了。她对着耿荻哭诉女孩们种种残忍行径,只因为她爸的过失――她爸太想画画了,哪怕画毛主席像都行。耿荻却说:“不用理她们。你不是还有我吗?”
蔻蔻看着耿荻。是啊,还有耿荻呢。耿荻这样的朋友一个顶十个。十个人也救不了李淡云,耿荻却单枪匹马把“现行反革命”李淡云救了。李淡云被提拔为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一天早上在大喇叭里祝完毛主席万寿无疆后,又祝已是死有余辜的林副主席永远健康。两个民兵立刻把她绑下,关押起来。耿荻带着省军管会的介绍信赶到时,民兵们正要给李淡云动刑。耿荻最后使了钱才把李淡云接回了省城。
耿荻把“拖鞋大队”的六个女孩招集到女厕所,在地上铺好报纸,从蓝学生装的口袋里掏出两把巧克力。女孩们瞪着五光十色的锡箔纸包着的巧克力,简直就是在瞪一掬珠宝。她们剥开糖纸,仪式般地咬了一口。耿荻看她们相互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巧克力是真货。久违的香甜在口中晕开,女孩们深感离这样的味觉文明已太远了。
耿荻说“拖鞋大队”势单力薄,绝不应该分裂。女孩们说,自从清除了蔻蔻,大家空前的团结。耿荻说你们不要忘了,正是别人排斥你们、孤立你们,才使你们最初那样友爱;那时矛盾冲突也有,但总在格斗或争吵中很快解决。女孩们说,那可不同,那都是人民内部矛盾。耿荻问,难道蔻蔻成敌人了?女孩们说,看看她爸!得意忘形了!跟孙代表拍肩打背,晚上乘凉还坐一块打“拱猪”呢!蔻蔻妈也不是个东西,教孙代表那个蠢丫头弹起钢琴来了!三三的钢琴给抄家抄走了,孙代表凭什么敢动那些查封的“抄家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