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灰舞鞋(16)

有个女孩叫穗子 作者:严歌苓


“看来你这小丫头不简单嘛。”曾教导员说。她意思是,小小年纪就知道避重就轻。

过了五分钟。曾教导员站起来,在十二平方米的木板地上踱步,锃亮的黑皮矮靴边沿露出浅黄的狗毛,一寸高的鞋跟。两根长辫梢上系着缠黑绒线的橡皮筋,军装领口一圈黑色细绒线钩织的狗牙形花边。她踱到两个帆布箱子前面,箱面上盖着尼龙纱巾,纱巾上一个相框,里面有她和丈夫在天安门前的合影。她不时看看执迷不悟的小穗子,觉得冷场还可以长一些,压力会更理想。

好了,曾教导员站住了。

“你真的没干那件事?”

小穗子两眼发直,不说话。

“是不好意思说吧?”曾教导员说,“那当时怎么好意思干呢?”

“没有!”小穗子大声说。

曾教导员吓一跳。她偏一下脸,看看小丫头究竟不识好歹到什么程度。

然后她长叹一声:“邵冬骏全承认了。哪年哪月哪日,在哪个地方,写得清清楚楚。”她马上看见小穗子自己也糊涂了,难道“那件事”真发生过,而她并不知道?

曾教导员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牛皮纸公文袋。她把牛皮纸拍得直响,告诉她里面全是小穗子写给邵冬骏的信,一百六十封,全被缴获。这下你小穗子不能抵赖了吧?信都写得这样过分,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小穗子早跑神了。她脑子里轰轰一片,想着她点灯熬油、呕心沥血写的信,一字没得跑,全落了网。那些不该被看的字们,痛苦而羞辱地裸露着,让人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在绝对缺乏尊重的眼睛前面,它们一丝不挂,窘得曲扭了。她的那些失去了保护,近乎失了贞操的字们。

“我们从邵冬骏交上来的这些信里,也分析出你和他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曾教导员说,“你这个孩子,一晚上引着我跑题。现在你必须把你们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做了那件事,好好写出来。”

小穗子想,冬骏为了她这些白纸黑字赖不掉的恋爱证明一定也受了苦。

“你听见没有,萧穗子?”

“……”

“你没听见我刚才的话?”

“听见了。”她站直身,从桌边拿起军帽,手在帽徽上捻着,捻出红漆五角星凉阴阴的光润。

“你要好好去写。否则你这身军装可能就危险了。”

小穗子抬起头,看着好阿姨似的教导员。她对她们这群小女兵一向是呵护的。小穗子知道自己的入伍手续一直没办妥,她所在城市的人武部、她的学校、父亲单位串通一气,跟文工团扯皮。就是说,她是军队当中一名黑户。

曾教导员说:“邵冬骏交代完,写张检查,照样还是排级干部。你就不同了。你们两人的家庭,决然不同。”

她把最有刺伤性的话留在口中:你父亲给了你什么呀?有邵冬骏的先烈父亲留给他那样的雄厚老本吗?你父亲亏欠着国家和人民。部队原本给了你一个平等的机会,你却把这机会糟蹋了。

早晨小穗子没有起床。她的闹钟把同屋所有女孩都闹醒了,一个个在床板上重重地翻身、蹬腿,表示抗议。闹钟还不歇气。她们便开始发脾气,丑话全拿出来说小穗子。谁也没想到小穗子睡死了。她从卫生室拿了三天的安眠药,一次吞下去,以为自己从此不会醒来了。我们对这事毫无知觉,一直到二十多年后,才从小穗子写的一篇文章里得知。那篇文章充满幽默,形容了她在死睡十六个小时后复活的种种滑稽感觉。但我们深信,当时她从自以为的自尽中醒来时,丝毫没有滑稽感。

小穗子醒来时已是下午。她第一个感觉是惊奇,接下去就是深深地庆幸。她感到这庆幸有些可耻,但她没办法。一场庄严神圣的殉情,由于庆幸感成了舞弊。服药前她在手电筒光圈里缝了一只小绣袋,用母亲送的一块抽纱手绢缝的。她剪下自己一缕头发,有小拇指粗细,缚上一根她的黑发带。她拿出笔记来,看见钢笔尖在手电筒的一个小光圈里走动,出来“亲爱的冬骏哥”。她的笔停下来,想到这几个字很可能也将当众裸露,遭受羞辱。她不写了。

她拿着装着她一缕黑发的绣袋,蹑手蹑脚出了屋。院被扫得极干净,没有一片落叶。这就是他的窗子了,积累了多少她的目光。她敲了敲。没人应,她又敲了敲。

她不知道敲了多久,直到她死了心:冬骏不可能理她了。她刚刚走到院子中央,听见身后的脚步,轻得近乎无声。她回过头,看见了立在她身后的冬骏。

月亮特别大,树木楼房的影子特别黑。冬骏脸上的愧怍和痛苦也特别清楚。几天不见,他成了苍白清瘦一个人,只是更加俊美。他受的逼迫也一定不比她少。顿时之间,一切都值了,包括死。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向他走过去。

而他慌了,往后退几步。

她并没追究他后退的原因。他还肯出来见她,她已知足。一切都格外的美,因为绝境。

她突然发现自己哑声地说起话来。模糊的字句从她嘴唇间快速而火烫地往外喷,她自己都来不及抓住它们的意义。她在说疯话,说她什么也不要了,什么军装军籍名声性命,只要冬骏哥带她走。天下大得很,处处有浪迹天涯的有情者。

他似乎受了感动,垂着头,一副心碎模样。她的话越来越疯,说趁人们正睡熟,逃吧。

“别胡说!”他哑声制止她,“我们是革命军人!”

她一愣。罗密欧和朱丽叶不是革命军人,梁山伯与祝英台也不是。

她说:“那就只有死了。”

这回他不吭气了。似乎她这一点拨,他开了窍,看见了一大片光明的可能性。

她说一个人从十二岁就开始的恋爱,怎么可能斩断。斩断只有去死。

他闷闷地叹一口气说:“回去吧,回去睡觉,别胡思乱想了。”

她又向他跟前迈了一步,他再次退却。她只好拿出那个绣袋,搁在他们之间的地上。地面真的给扫得一尘不染,月光使一切都那么纯净。

他没有马上捡她的绣袋。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捡的。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