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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者 6(6)

寄居者 作者:严歌苓


记得那天大雾。旧金山是雾城,但这样的大雾天也值得载入气象史册了。金门公园在旧金山西边,太平洋的雾一上升就淹没它,如此的大雾把柏树林浇铸在混凝土里似的。我和杰克布破雾而行,一旦对峙而立,也是两个铸入混凝土的人形,灰面灰头。

我说:就这样,我们一起去上海,那儿的人,才不管你闯过什么祸。

他说:你觉得行吗?

我说:行。

他的表情既复杂又朴素,说:谢谢你,May!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拥抱,接吻。没办法,要救出彼得首先要背叛彼得。反正我欺一个瞒一个,三角关系只有我看得见全局,一女二男永远不会有当面对质的时候。

所以远洋邮轮上的乘客把我和杰克布看成蜜月中的小两口。我们只买得起三等舱,八个人一个房间。杰克布也得陪我住到有色人种区域来,尽管他在甲板的躺椅上一下午就晒成了一个“速成有色人种”。

杰克布把他去上海发财的计划告诉了家里。他的父母竟然觉得计划有相当的可行性,便给了他一些钱。用现在的生意行话讲,就算是一笔风险投资的“启动费”。他用这笔钱买了我们两人的船票,又给自己置了一些衣装。一等舱的旅客常常举行鸡尾酒会和舞会,他便打扮得大明星一样挽上我去揩油喝酒跳舞。我们混进去狂欢了一次,第二次守门的人让他进去,把我拦下来。他独自进去跳了大半夜舞,回到三等舱,口袋胀鼓鼓地装满名片。

我记得他整天接到船上犹太乘客的邀请,请他喝茶,抽雪茄,玩牌,礼拜五在船上吃“萨巴士”,也邀请杰克布同餐。船上厨房为了几个虔诚吃犹太斋的人专门隔出一间冰室,储藏按犹太教规屠宰的牛羊。

你看,我兜了个大圈子,现在又回到杰克布和我下船的一刻。

日本人把杰克布打得够狠,从他发蒙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耳鸣眼花。

他听着日本人训诫,不时点点头。我想他一定没少挨德国人训诫,听不听得进去,点头总是有好处的。然后他却非常认真地对日本人说:我是口腔见习医生,我可以免费为你矫正这些东倒西歪的牙齿。

你完全看不出他在调戏那个日本人。所以日本人不得要领地看着他。

他又说:我们认为牙齿是长寿的关键。牙齿好,肠胃才会好。牙齿也是面孔的楦子,楦子不正,鞋会歪,所以牙不正,面孔就歪,你再义正词严也没用。

日本人心想,他苦口婆心什么意思?是取乐还是真的为他好?日本人的英文程度有限,怕自己漏听什么,伸着脖子僵立在那里。

你真该看看那个日本人的样子!

谁都会以为杰克布不记仇,就算日本人给他那两耳光让他挺没面子,他也拿日本人的牙齿取乐,找回心理平衡了。其实不然,他刚下船挨的两记揍其实跟他后来的一生都有一定关系。那两个耳光让他想到很多。

我会告诉你,他在那一刹那间想到了什么。现在我得先告诉你,我们给关在海关的隔离室里,坐了三小时,听着乱七八糟牙口的训诫:就是你们这些无视法规的外国邮轮把疾病疫菌带进上海口岸的,云云。

然后我们踏进了上海1941年的11月初。那是上海这个“商女”恬不知耻,对于亡国恨基本失忆的时期,更加变本加厉地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统计数为:一百三十七个市民中就有一个以娼为业的人,居全世界娼业之榜首。相比之下巴黎也徒有风骚其名,仅仅是四百八十一人对一个娼妓。黄浦江岸、苏州河畔含菌带毒的空气温暖稠浊,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娼妓中可有些手眼通天的人物,据说一年后对犹太人的“终极解决方案”就是一位顶极婊子透露的消息。至于她是中国婊子还是日本婊子,传说各执版本。但一定是个绝代尤物,才能接触这样的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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