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这种预感的谷溪在延安一直寝食难安,他把与路遥在黄河畔拍摄的那张合照翻出来,重新洗印放大,制作了镜框,带到路遥在西安的病床边,路遥躺着,双手举起那个镜框,对昔日笑着的自己咧开嘴笑了:那时那么年轻,居然能骑上自行车翻成百里的山路……对着照片仔细地瞧着,两个人站在黄河转弯处的山岩上,一汪深水仿佛是注满激情的胸怀,层层山岩仿佛是大脑中的沟壑,脚下的乱草是一条通向未来的荆棘之路。从那时走到今天,既有过阴霾阵阵,也有过清风习习;既有过山重水复,也有过柳暗花明;既有过霹雳闪电,也有过光风霁月。经历的时候,有过痛和悲苦,如今追忆的时候,却全然变作了甜美与幸福。人生就是与痛苦相伴,生活着就是幸福,只有长期缠绵病榻的人,才能够深切感受出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哪怕去经历痛苦也是幸福,行将死去的人才能深切理解生之可贵……看得出路遥陷入一种掩饰了的期望和绝望不断交替的煎熬之中……路遥已经基本停止了进食,说是一顿吃三条指头长的鲫鱼,其实,那只是筷子把小鱼夹起来放在唇间抿一抿再放回碗里。也许是预感到死的临近才增加了对生的留恋,也许是不忍让自己的忘年之交为自己即将离去而悲伤,路遥强颜欢笑,说是在西安治疗了一段时间,比在延安感觉好多了,他肯定能重新站立起来……
听着这些话,谷溪的肠子好像被剪刀一节又一节剪成寸断,心也被一点一点掏空了……
那个曾经任性的、勤奋的、幽默的、诙谐的才华盖世的路遥穿戴整齐地被送到了火化炉,居然变成了一团灰烬,一缕轻烟,即使过了一年半载,都让谷溪难以相信,他常常记起和路遥在延川县政府二排1 8号窑洞里写的诗句:
天上万颗星,
地上万盏灯,
哪一颗星最亮?
哪一盏灯最明?
千颗星啊万颗星,
亮不过熠熠北斗星;
千盏灯啊万盏灯,
明不过窑洞的小油灯。
壮丽的诗篇灯下写,
伟大的决策灯下订,……
五星红旗飘蓝天,
万里山河映日红……
这是当年歌诵领袖的诗篇,如今吟诵起来,挥之不去的是故人的笑容和身影。还有什么没有做完的事情吗?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我的风雨同舟生死相交的年青的朋友?
是的,谷溪想起来了,他的朋友在延安的病床上嘱咐他,他死后,要把他埋葬在延安黄土山上,与生他养他的陕北高原融为一体。
谷溪为这最后的遗嘱奔走了三年,延安大学的申沛昌校长和几位德高望重的陕北老人制订了一个实施方案,委托谷溪具体执行。他踏勘了延安的山山峁峁,最后在延安大学背后的群山中选了一架山梁。这是有名的杨家岭上一座无名的山岭,东靠杨家岭的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望中央党校所在地的凤凰山,山脚下,杏子河与西河交汇,形成的那条著名的延河款款向东流去。
此山由三道梁组成,与清凉山连成一个脉系。路遥的骨灰被安葬在三道梁的中间一道梁上,墓冢是用清涧的青石砌成,墓前有王巨才题写的路遥之墓的墨色石碑,碑石与墓石全部由他的出生地清涧运来。“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这信天游一直被路遥传唱着,如今清涧的石板作了路遥的墓碑,将为这句信天游增加新的内涵。
基地的山坡上有一片翠柏,墓前有两棵青松,整个山坡种植着白杨、核桃,和陕北的各种杂木野花。诗人谷溪托好友从陕南西乡运来的两棵白皮松栽植墓旁。此树是路遥生前特别喜爱的,他原打算移来两棵栽到陕西作协的大院里,但这个愿望没来得及实现,他便作古,而他的朋友谷溪却要在他的身后继续实现他的愿望,不仅让他回到了他所无限爱恋的生他养他的故土,甚至要满足他对两棵白皮松的喜爱……
这座安放路遥骨灰的山梁被谷溪起名为文汇山,当年路遥在这所山下他称之为亚洲最小的一座大学里读书时,饱览古今中外名著,在靠山的大学课堂里听讲,趴在简陋的学生寄宿的窑洞土炕上就读,或者起草他最初那些闪烁才华而又幼稚的文字,或者就在这文汇山的草坡上静坐,或在那山间小道上漫步,开始构思他人生和事业的辉煌蓝图。后来,他提前实现了他预期的一个个目标,到达了他预期的一些高度,他因这种浓缩的勤奋而使他的自然生命像流星一样提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