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描:写给远去的路遥(2)

路遥十五年祭 作者:李建军


写德顺爷,何尝不也是如此呢?

因了这种感情,所以你对喧嚣浮躁的都市生活有种天然的排斥。这也许是你的偏狭,都市里照样有崇高、纯真与善良,但你仍执拗地固守你的感情领地。在你近二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你曾接到过无数笔会的邀请,你竟没有参加过一次这类在许多人看来犹如节日一般尽情惬意的活动。属于你的天地只有陕北,只有那绵延的黄土高原,那里的太阳,那里的风,那里小鸟的啁啾和树叶上的色彩才是自然和真确的。这是一种难解的情结。有时你坐在餐桌旁刚刚举起酒杯,或者漫步在西安钟楼、北京王府井、上海南京路这些五光十色的地方,眼前常会蓦然浮现出陕北的山川,陕北的人,你的眼眶不由自主会变得温热湿润。你是黄土地的儿子。

在生活底层所经受的严酷磨砺,在你身上,转化成一种奋发图强的动力。这种动力是那般强大和持久不衰,甚至裹进了某种残忍的劲头。你很早就为自己确立了志向,命运为你实现自身抱负提供的路子并不多。作家这个职业对你也许并不是最佳选择,你可以成为政治家,军事家,或者是外交家,对此你仿佛有种天然的秉赋,并且一直有种不衰的热情,成为作家之后也时时津津乐道。但命运没有给你这样的机会。在僻远的陕北山沟,在你对这个世界开始申请发言时,只有拿起笔好像才是切实可行的。你泼出命来写作,不知疲倦,不知爱惜自己,决心用积蓄全部生命的力量喊出自己的声音,建构起理想的辉煌大厦。记得1981年夏,你正在甘泉县招待所写作《人生》时,我在延安大学妻子那里度假。一天专程去看望你,只见小小屋子里烟雾弥漫,房门后铁簸箕里盛满了烟头,桌子上扔着硬馒头,还有几根麻花,几块酥饼。你头发蓬乱,眼角黏红,夜以继日的写作已使你手臂疼得难以抬起。你说你是憋着劲儿来写这部作品的,说话时牙关紧咬像要和自己,也像要和别人来拼命。13万字的《人生》,你二十多天就完稿。后来写作《平凡的世界》,你的凶狠劲头仍如此,而这是100万字的大部头,这样相拼,纵是铁铸钢打的人,怎吃得消?

在我们投身的这个世界里,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很多很多,我们时时感到被沉重的责任、义务、道义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我们的精神既昂扬又痛苦,身心既亢奋又疲惫。我们将许多精力花费在对付外界各种事情上,对什么也不敢怠懈,唯独偏偏怠懈了自身。我们还没有学会怜惜自己,常常散漫地对自身生命放任自流,盲目的自信,奢侈的开支,总以为生命还有很多本钱,纵是大江也会有干涸的一天,何况人的生命本是一脉细流。你对付外部世界,干得很精彩,可是对付你自己,就谈不上精彩了。即使在不写作的日子里,晚上,你也是常常整宿整宿不睡。并不是有什么诱人的夜生活,而是聊闲的、懒散的作协大院里总有些夜猫子,有烟有茶,足以支撑一夜。常常是东方即将放亮之时,你才拖着疲惫的步子小心翼翼回家,不敢惊动妻子女儿,悄悄溜上床躺下,这一睡一直可以睡到下午。别人的下午是你的清晨。我有时和你开玩笑,下午见到你,问一句:“早上好!”我说你用的是格林威治时间。起床之后暴食一顿。这是你一天里唯一的一顿正餐,而这所谓的正餐又太没质量,大院里的人们看惯了你从街上的小摊回来,一手攥着几只馒头或大块“锅盔”,一手攥着生黄瓜边走边啃的情景,有时连黄瓜也没有,只是几根生葱。你不会丰富自己的生活,除过电视上转播足球赛能激起你的兴趣外,你再没有其它嗜好。不下棋,不打牌,不会搓麻将,不爱看演出,不喜欢字画,不爱与更多的人交往,对许多人痴迷成癖的事物你不屑于一顾,这注定使你生活得格外滞闷沉重。你的抑郁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很少见你开颜尽欢的时候。到今年12月,你才43岁,可是几年前,你的背就开始显驼,你的行走就失去了青春的步态。在沉闷的作协大院,无论冬夏,常见你坐在大门或后门的门房前,那里风里雨里都各有一把从办公室扔出的破藤椅。蜷缩在藤椅里的你耷拉着头,眯缝着眼睛,一言不发地枯坐,有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甚或就这样进入梦乡并打起呼噜, 陌生人进入作协,常误以为你是看门的老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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