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描:为作家养母画像(3)

路遥十五年祭 作者:李建军


邢仪此趟来给老人带了大包东西:糕点、奶粉、果精,老人接过这些东西的时候,非常过意不去,说这个世上的人好,说公家好,说要是没有好人,没有公家,早就没有她了。老人记性已经有些不大好,先天做过什么事,在哪儿放了件什么东西,今个就忘记了,但这几年谁来看过她,谁寄来什么东西,她却牢牢记在心里,这是一位不会忘记曾施恩于她的人和事的老人。

老人给邢仪讲起遥远年代谁曾借钱给她,解决了路遥上学报名没钱的“难肠事”,讲谁曾接济过儿子一件棉袄,谁曾给过她一个偏方治好了儿子的痢疾,老人也讲了他们老两口在儿子上学时所受的艰难,老人静静地坐在炕上给邢仪讲述往事,画家凝视着老人和画布,视线却时不时变得犹疑起来——她能越过老人脸上的沧桑,洞穿那被岁月烟尘所遮盖的人生故事的底蕴么?

陕北山沟里的娃娃上学,识几个字就行了,谁也没指望娃娃喝几滴墨水就能成龙变虎,村里学校只有初小,也就是一年级到四年级,五、六年级属于高小,只有县城才有,迈进高小的门槛不容易,但路遥却考上了,随后的问题是,他的家庭有没有能力送他去县城读书?

父母亲没有犹豫,儿子坐进县城的教室里了。

陕北人把上山劳动叫作“受苦”,路遥父亲一身“好苦”。他以当年在他乡异土初创家业那样的劲头,在生产队挣断筋骨地干活,在黄土里拼命刨食,母亲也是一个好劳力,除了和男人一样上山“受苦”,还要揽起家喂鸡养缝缝补补一大堆事情。一年辛苦到头,劳动手册上的工分记了不少,但生产队一直“烂包”没有个景气相,很难从队里拿回几个钱,而支撑在家中窑角的粮瓮,往往还没春荒三月就亮出了底儿,儿子是背干粮上学的,星期天离开家里时背三天吃食,到了星期三,母亲便挎着篮子,赶十五里路,进县城给儿子送去后三天的吃食,在家里已经揭不开锅盖的时候,母亲的篮子里,仍有红薯,有南瓜,还有掺着糠的窝窝,南瓜是老人自个在窑背上种的,红薯是留给来年的苗种,窝窝面是向村里人讨借来的,家里再作难,就难在大人身上吧,不能让儿子在学校里断了顿。

高小毕业,路遥在不到百分之二十的录取率中考取了初中,这是1963年,三年饥荒灾害拖留下来的长长阴影,仍笼罩着陕北高原,能否再把他送进中学校门,能否再供这个已长成半大小伙子、在生产队差不多已顶得上一个劳力的儿子继续读书,是父母面临的又一次选择,他们再次艰难而明智地作出了后来令他们感到无限欣慰的决定,当他们把儿子送进县城中学大门的时候,实际上已为儿子的人生作出了另一种选择——那个大门连通着一个更为广大的世界。

【画家日记】两天了,仍找不准感觉,画布上的形象难以令自己满意,只能把心中的欲望强压下去,先多画些速写吧……窑里老鼠很多,大白天就在人面前窜来窜去,老人说老鼠总欺侮她,夜里还要爬炕上爬到她的身上,记得1975年大年初二,我和吴伯梅来这里过年,路遥、林达和我们坐在炕上玩扑克,老人忙前忙后,为我们摆了一炕席的吃食,满窑都是我们四个人的笑闹声,那时这个家里多有生气、多开心啊……

气喘病总在折磨老人,老人憋得难受,就吃止疼片,然而吞咽止疼片时,却不由生出另一种心疼的感觉——过去这小药片片二分钱一片,几毛钱能买一瓶,而今涨到八分钱一片,翻了几番,每次吃药,老人总有一种糟蹋钱的感觉。

家中吃水要到很远的沟里去挑,老人没有这个力气,村里一个汉子帮着挑水,作为报偿,老人每天管汉子一顿饭。

小院里有盘石,这天来了几个婆姨推磨,还有一群小娃娃,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邢仪来后,老人情绪很好,逢人便介绍说这是我儿媳妇的同学,专门从北京来给我画像哩。这天院子里人多,婆姨们说笑逗乐,娃娃们玩耍疯闹,老人更显得有了精神,老人是很害怕寂寞的,平日里,她一个寂守空窑,那实在是她最难捱的时光。她常常锁了门,去东家西家串游,找人说说话,有时到饭时也不愿回家。老人精神头一好,脸上眼睛里就有一种闪闪烁烁的亮色,邢仪捕捉到了这种难得的生动神情,她想表现在画布上,但却很难与心里另一种更为突出的感觉相融汇,这时她才明白,她选择的实在是一个很难表现的题材。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