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面包是黑人的交通工具,车上是不会有白人的。大片大片的荒原是黑人与动物的世界,白人只属于城市。而城市,私人小面包里也只有黑人,大街上没有公交车,小面包是专为黑人准备的,白人有自己的私家车。
我想把车开进稀树草原上的村子,当地人害怕遭到围观劝我放弃,就像一百多年前白人深入非洲陆地害怕进村一样,恐惧仍在肤色之间充盈。一个小村外,两个黑人坐在地上,兴奋地站起来,朝我们大声喊话。我只看到张合的鲜红的大嘴唇,急切挥舞的双臂,一瞬间他们从近退远,化为黑影。
一天晚上,从南非开普敦机场出来,高速公路上,大巴车窗映出了我的面庞,我看到了自己黑色的眼睛、暗红色的嘴唇,也看到了黑压压的房屋,它们延绵几十里,没有灯光,或者说偶尔昏暗的灯光,无法照见夜晚的黑;没有声息,或者说没有可以发出声响的东西,默片一样。我又找到了观看荧光屏的感觉,眼前的一切突然遭到了虚拟――在我内心里,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一个人出现在面前而不觉得真实,这世界变成了一个符号的世界!
黑人棚户区,简陋的纤维板搭建的棚子,从荒漠涌来,密密麻麻,像城市的垃圾场,没有电器,没有像样的家具,破烂的衣服挂在草地的铁丝上,如拾荒者。甚至面包也紧缺……这是现代化城市开普敦冗长的前奏?我看到,我感受,一个人的感官、情绪、良知被隔离的状态,如何让活的现场失去了真实的感受。速度、节奏、画面的切换,让人麻木。像电视进入生活,生活也进入了电视――只有视觉,没有感觉。
我是一颗子弹,两边是如铁一样的黑,沿着高速公路的枪膛,射入城市:闪亮墙壁的高楼,室内奢华的设施,灯火通明的街道,穿梭的高档轿车……仿佛另一个星球的景象。这里是白人的天堂。是一个虚拟的游戏软件的天堂。
一种对比,像换上了另一个频道,一条公路串联起来的、一个国家包含起来的、一个黑夜笼罩起来的――对比,不能如期产生罪恶感,我像熟视无睹的南非人。
五百年的风暴角,最初东西航线的补给站,开普敦开始成为航船停泊的港湾,西方人大批来此种植蔬菜,黑人成为雇工,一座城市慢慢建立。从黑人被白人统治,再到黑人当家作主,所谓文明的世界可曾改变?
去海豹岛的一天,先晴后阴,桌山罩着厚厚一片云。穿过山脚海滨别墅区,在游船码头,一个布尔人自言自语,他走过那些旅游工艺品地摊,旁若无人,有时狂笑,有时面部呈愤慨状,海风把他敞开的红色衬衫吹得东摆西荡。他是一个疯子,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
他向我靠近,我看到了他隐蔽得很好的一根线,他有一个耳机。是这根线救了他,我与他一样都想象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被手机虚拟的人。于是,他所有的行动都变得符合逻辑了,那条线是一条现代科技的逻辑线,他又变回了正常人。
第一次看到手机的魔力如精神致幻剂,看到它所象征的一个真实又虚拟的世界!人不能再被时空所限定,我们随时可以丢开身边的人去与手机交谈,可以随时进入遥远的世界!一个虚拟的世界出现并伴随,一个与想象形影不离的生活已然展现。我们关注手机的动静,我们随时准备着与手机包含的广阔世界发生即时的联系。与此类似,我们回家,围绕客厅中央的电视,让电视来告诉我们生活,告诉一个虚拟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我们为此流泪,为此狂喜。或者,坐在电脑前,进入网络,那里是一个不受空间制约的世界,世界扁平了,没有了远与近,生活也真正进入了虚拟时代。
而面对真实的非洲,我像是换了另一个座位,对着大玻璃,一天又一天,浮光掠影。我不明白细部的、缓慢的生存,甚至不了解它的苦难与不平。我看到一切事物的外表。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我像一根线条在上面游走。带着我行走的是南非最具实力的旅业集团,超豪华的安排,赤贫之上失去的真实感,让心一丝一缕释出不安。
对于非洲的苦难,黑人的苦难,我是否要付出感情?忧虑与愤怒是否应如期奔涌?它们是真的忧虑与愤怒吗?用汉语表达的忧郁对于一座大陆是否不如风吹草动更有意义?
愤怒,在我或许是一种虚拟――想象中生成;我的精神世界,或许也在遭遇全方位的模式化。
(2008年9月25日《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