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美蓝:水色

百年无废纸 作者:沙丘


冬天里与几位朋友在一家菜馆吃饭,看到墙上挂着很大一幅老照片,是典型的二十年前江南水乡的画境,黑白的,微微泛黄。一定是冬季,但也到尾声了。中间一条河,河中水位很高,上有一桥,称西高木桥,横跨河的两岸。桥洞里一条水泥驳船正经过,船尾的水波荡漾开去,一直延伸到照片的底部边缘。两边河岸上都为低矮狭小的老式民屋,一侧屋檐斜斜向河面低落,屋顶上有残留的积雪。靠河的左边,桥洞下方,下着一张网,半截露出水面。

画面很怀旧,尤其是那艘船正从桥洞里穿过,船身两边排开很宽展的水波,有薄的雾气散开在船身的前方。眼下已是暮春,偶然想起那幅画面,一些细节片段悄然冒出记忆的河面,水淋淋地呈现在耀眼的阳光下。

起先几十年茶馆都是在桥堍,后门便是河了。河面上一天到晚会有大小很多船经过,有机动的,更多是单桨划的,来来往往,俨然如现时的马路那么热闹。

茶馆里头的老虎灶吃煤,每日吐出来很多煤渣。父亲将这些煤渣掏出来后倾倒在后门的岸边,久而久之,煤渣不断往河内积淀,便形成了一个小栈头,可供划桨的小船停靠。往往都是这些最粗糙鄙陋的东西,被许多人喜欢并使用,大概是那份随意与不需要多讲究什么的态度较符合劳作的人们,因此茶馆后门口的栈头上时常会同时歇着四五条船,占了三分之一的河道,令原本宽敞的河面显得稍微有些拥挤。

那些划着船想要靠岸的人,大都是四乡五里装了自家田头种的菜去集市卖,卖完来吃茶谈天的。他们从船上站起身,一步跨上岸,将船绳系在后门的门槛上,直接就从后门进了父亲的茶馆。他们会边大声喊“某某”,边挤过几张桌子,找到空位坐下。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与父亲认识,或交好。

若干年后,当父亲已然安睡在青翠的山坡上,我的容貌不再稚嫩纯真,某一日他们中的一些人与我在小镇上相遇,在低矮的房屋檐下,在陈旧的刷着黑漆的木门前,他们身形枯槁,面容模糊,眼神昏暗却温暖。他们早已弃船上岸,用蹒跚的脚步代替了船橹的摇动。他们认出我来:“阿是某某笃个小三三。”这样的时刻我总是忍不住流起泪来。我听见老茶馆后门河里的水在哗哗地响,吱嘎吱嘎的船橹声在河中央向四面扩散。

父亲经常需要摇船进城采购茶叶,偶尔也会允许我搭上他的船沿水路进城去玩。天未完全亮的时候父亲与我从老茶馆后门动身出发,一路经过一些村庄和空旷的田野,穿过几座身形单薄的单孔小桥。当青灰的天光变得明亮耀眼,父亲的船已经拐过弯入了梅塘河。从窄小的河道进入宽阔的梅塘河,父亲的船显得更小,原先热闹的顺溜的船橹吱嘎声也听不真切了。一些外埠船只目中无人的汽笛响彻了整条河道,排起的水浪将小船漾得上下左右地颠簸。

父亲的船钻出大虹桥桥洞的时候,我兴奋地尖叫起来。从那里开始似乎有了小镇与城里的区别,河面越发开阔,河水不那么清冽了,停靠在右岸的船只也更多了,岸上汽车喇叭声也渐渐密集了起来。进城了,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来说,那是件值得盼望与炫耀的事情。

直到傍晚日落时分,父亲和我才能回到小镇,将船靠上老茶馆后门的栈头。此时茶馆早已没了茶客,临街的木排门紧闭着,老虎灶也没了热气,在昏暗的光线里头团缩成一只昏睡的煨灶猫。父亲将一包包茶叶拎进去,我就站在后门口,向东望着对岸自家屋顶上的烟囱正冒出长长的青烟。夕阳落在身后,一些金色的亮光在河面闪耀着跳跃着,一直爬升上母亲敞开的屋门前。

又过了好几年,我从北方返回到小镇上的时候,老茶馆的原址上建起了一排平房,一些外乡人拖家带口地住在里面。他们在临街的房门前扯了几根包着塑料皮的电线,上面晒满了衣服和被子。

很多时候,我一个人端坐在屋里,什么也不做,耳边播放着父亲生前最爱的评弹俞调唱腔,三回九转,缠绵而婉转。眼前便是一片水色,旧年光景就隐现在其中。

(2008年10月6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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