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荫默不作声,突然轻笑道:“先前总觉得家里的产业也尽够度日。今日细细一想,这份家业都是先人辛辛苦苦挣来,日后还要传下去,我总不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做甩手掌柜,分毫不添。”
大掌柜默默无语,沉吟半晌才斟酌着道:“这十五万本钱砸下去,万一翻不了本,陈家便要元气大伤。何况纱厂虽然获利甚巨,但日常事务千头万绪,不是此间小小当铺可比。将来若在上海和青浦间两地奔波,车马劳顿,比现在辛苦多了。您可要考虑清楚。”
祖荫无缘无故叹口气,含笑道:“我闲散了这么多年,这次既然下定决心做生意,辛苦奔波当然都是份内事。你还怕我吃不了苦吗?”
大掌柜朗声笑道:“少爷怎么不早几年下决心?早知道您有这般雄心,我又何必将心操碎?也能早享清福了。”
祖荫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表看,见指针走到辰时光景,已是当铺开张的钟点。大掌柜忙起身去督着众伙计卸下门板,挂上门幌,开始忙碌。半晌进宝从刘家回来,笑嘻嘻地进来禀告道:“少爷,刘二公子一听就赶紧去将陈管家夫妇接走了,说是中午吃完饭再回来。剩下的那位客人,看着有点心事重重的模样,一直都没怎么说话。”
祖荫脸上笑容慢慢敛去,有点难为情地叹口气:“既然已经去了两个人,咱们这会子就好去大掌柜家了。”
大掌柜家在青浦城东,过了放生桥再往南走半里地。放生桥下河水荡漾,河塘里许多乌篷船来往。祖荫走到桥顶站住,默默瞧着龙门石上雕的八条盘龙。盘龙雕工精美绝伦,绕着一颗明珠追逐,形态逼真,直欲破石而出。他心中突然意气激荡,什么东西满满地装在胸腔里,只是说不出来。
进宝悄悄站到他身边,往南一指道:“少爷,那位女客住在大掌柜家的西厢客房,要不要我先去打声招呼?”
祖荫犹自出神,半天微一点头,将栏杆一拍,笑道:“客人住在西厢的客房?你先去让大掌柜家的闲人回避,我随后就到。”
客房十分宽敞,窗户纸都是新糊的,阳光疏疏地穿过窗棂,房间轩敞明亮。三德婶本来默默在房中盘算,突然只见院落中清扫地面、收拾杂物的佣人三三两两地走开,四下里陡然安静,忙掀帘察看,看了一眼却冷哼一声,扶着门框皱眉道:“请少爷将雪樱找来,我好带着她回去了。”
祖荫却恍若未闻,将长衫下摆一提,尘埃里就地跪下行大礼。阳光透过桑叶漏下来,照在地上点点亮斑,他眉目间仿佛带着日光的金粉金沙,一片安详宁静。台阶上砌着淡青石条,日色落在阶沿,只见一团团茸茸柳絮挤在石阶角落,轻轻挨挤。
春意暖人,三月柳絮如雪,成群逐队地只往人身上扑。白茫茫一团轻软在发际浮动,她只觉得痒酥酥的感觉极难忍耐,便悄悄伸手去拂。刚一抬手,便听到清流急急制止:“雪樱小姐,请千万不要动。”
清流专心作画时端正认真,神情严肃,发间已经积聚不少柳絮,却恍然不知,手上不停,只听炭木条在画布上划过,嗤嗤轻响。她忙将手放回原处,想了想摇头道:“我不是小姐,叫我雪樱就够了。”
清流面含霜威,抬头皱眉道:“开始作画时的位置轮廓非常重要,请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动。再坚持一会就可以休息了。”
她只觉脸微微一热,十分难为情,忙端端正正地坐好。一身短袄淡淡的粉,衬得背后的大株芭蕉如碧玉般的绿。春阳潋滟,打在蕉叶上似有轻微的沙沙声。时光无声流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清流终于画完草图轮廓,左右端详一番,抬头笑逐颜开:“雪樱,快站起来休息一会儿。真是不好意思,我一画画就忘记你才第一次做模特,又不舍得放笔,让你坚持这么久,一定很难过。你的手脚都麻了吧?”
她已经几乎纹丝不动地坐了近四个小时,开始时只是手脚酥酥的痒,后来便渐渐无知觉了。现在压力陡然一松,微一挪动,浑身简直难受到了极点。见清流询问,抬头微笑道:“不碍事。除了坐着,什么都没干,怎么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