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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章(7)

我的团长我的团(上) 作者:兰晓龙


也是。我玩着手指头,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直说吃什么好不好啊?”

阿译猛省了,用一种过于猛烈的动作把身后的木牌给端起来正放了,然后直面一众愕然的人们,他现在像个功臣。

木牌上用精致的工笔书写着:白菜猪肉炖粉条。

识字的人,诸如我和郝兽医,已经快窒息了。

半识字的人,诸如康丫,正在艰难地一个个字数着。

不识字的人,诸如要麻豆饼蛇屁股,还没有反应,没有我们那种从大脑直击胃腔,再从胃腔倒卷回口腔,整得满嘴生津喉头抽搐的生理反应。

康丫只挑自己认得的字念诵:“白-肉-米。”

阿译开始扩大攻势,用他的白灰在每一个要素下划着道儿,“白菜-猪肉-炖粉条!今天我们吃这个!――白菜猪肉炖粉条!”

我们怔着,我们愣着,我们被那个一向最没说服力的家伙冲击到了。

阿译扩大着他难得的战果,“昨天我们吃白水煮菜叶,前天我们吃盐水煮南瓜――但是今天我们吃这个,有肉!有油!有粉条子!因为我们打了大胜仗!因为胜利在望!因为希望就在眼前!因为我们有了……”

他错了,错在又说空话,在这方面没文化的人一向比文化人要反应快的。

康丫用了一种压倒他的音量的音量喊:“我有盐!”

阿译在激昂中被呛了一下,“……啊?”

“我弄酱油!”蛇屁股踊跃地卖弄着他的广东腔。

要麻大方地举起了整只手臂,“我找白菜!”

阿译竭力在咳嗽中恢复着,“……等等……”

但要麻是那么的仗义,热烈地捅着被他欺负过的豆饼,以至于豆饼都开始发声,“我找劈柴。”

现在连我都在茫然四顾我们的组员,这事儿因为阿译拖沓的语言方式正在成为一个坑。这事有点儿太不成话了,虽然我们惯常把事情做得太不成话。

我于是试着小心翼翼拿出我的官威,“嗳,我说……”

但周围都在回旋爆炸着这样的呼声,哪个都比我响亮多啦。“我整锅!”“我来搭灶台!”

阿译呻吟道:“你们能不能听我说……”

谁要听他说呀?

“我找碗筷!”“我……我管葱!蒜!大料!”

阿译现在很茫然和失落,他已经沉默,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和郝兽医,这一群中两个他认为在人品上还可资信任的人。我便看郝兽医,唯一一个我觉得在人品上还可资信任的人。

“兽医你年纪大,说句公道话……。”

郝兽医瞪着我看了一会,慢慢举起一只手,“……我有油。”

他对着我讶然的神情,老脸有些赧红,“我有油。我真的有油。……没办法。我那老多伤员。真没办法。”

现在我只好回身看着阿译,现在我们发现我们都不值得信任了,但我的反应快过阿译,我在阿译手伸出一半时已经喊将出来:

“粉条子!我粉条子!”

阿译很失败,脸现在憋得通红,现实上损失,大义上找回,是他的人生习惯。“我再说一次,我们得吃白菜猪肉炖粉条,我肯定地说,是因为打了大胜仗,是因为曙光在望,是我们所有袍泽弟兄的光,不是我一个人的光,是因为……”

要麻深谙让生米煮成熟饭的至理,招呼着:“走啦!我大料啊!”

他跳起来,并顺便推擞着又在欺负又在照料的豆饼,“抓紧了,劈柴啊!”

每个人嘀咕或者不嘀咕着所包下来的那个微不足道的份额,顿做鸟兽散。郝兽医看见我颇为费劲地起身,拉了我一把,“上我那儿,看看你那腿。”

我严重怀疑他只是给自己找个老腿迈得下的台阶,老头子都没脸去看阿译,忙掉身走开。我跟着,眼角的侧光里扫见阿译守着他的木牌,守着一个在瞬间便变了质的梦幻。

小上海佬儿还在那念叨:“……因为二十五年前,今天,我出生了。我今天二十五……。”

没人听,那嘀咕就我听见了。我从他身边拖过时拍了拍他,拍出他满腹委屈和痛苦的根源。

阿译悲苦甚至悲愤地抱怨:“猪肉,真的不好弄啊。”

关我什么事呢?我拖着腿跟上郝兽医。

别竖太高的理想,那叫给自己挖坑。今天阿译提出了不切实际的白菜猪肉炖粉条,立刻摔进坑里,还大头朝下-可是那关我什么事呢?

阿译只好守着他的木牌发呆――那是命中注定。

郝兽医的医院很破,是连在破屋子外的一个草棚,破桌子上有些次九流的江湖郎中看了也要拂袖而去的简陋医疗工具,有张架在两条长凳上的竹床,算是手术台,这是此地作为医院的仅有的特质,破屋实际上没有门,可以看到除了地上铺的稻草之外空无一物,但是躺着昏睡的人――那便算住院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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