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面的叙述中,好像是把周作人的生命历程分为前后两大部分,这是不够精确的。实际上应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由“五四”运动到1928年。在这个阶段中,周作人是那一群对准旧堡垒冲锋陷阵的最英勇的战士中的一员。第二阶段,约摸自1928—1937年日寇正式入侵。在这一个阶段中,周作人回到了书斋,“闭户读书”,邀集了一批志同道合者,“且到寒斋吃苦茶”,倡导小品文,写写打油诗。这一批人批阅新生国文试卷,发现了一些错别字,如获至宝,诗兴大发,纷纷写诗加以讽刺,引起了鲁迅的强烈不满。这可以说是一个过渡阶段,主要原因是由周作人的思想和性格所决定的。第三阶段就是日寇正式大举入侵后一直到1945年日寇垮台。令人奇怪的但也并不太奇怪的是,在第一阶段,周作人风华正茂时就常常发表不喜欢谈政治的言论。但是到了第三阶段,他不但谈了政治,而且身体力行当了大官,不是共产党的官,也不是国民党的官,而是外来侵略者的官。这一顶汉奸的帽子是他给自己戴上的,罄东海之水也是洗不清的。在这个问题上,同周作人境况类似的人往往祭起动机这个法宝来企图逃脱罪责。我没有研究过周作人,不敢乱说。即使他有的话,也自在意料之中。我们是动机与效果的统一论者,但是归根结底,效果起决定性的作用。
在这里,我忽然想到了汪精卫。他同周作人有十分相似的经历,但更为鲜明、突出。年轻的汪精卫,一腔热血,满怀义愤,到北京来想炸死摄政王,不幸失败被俘。他写了一首有名的诗: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诗句豪气冲天,掷地可作金石声。可惜他没能如愿,他被营救了出来。从那以后,在长达几十年的漫长的时期中,汪精卫活跃在国民党的政坛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极尽云谲波诡之能事。最终充当了日伪政权的主席。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他的一番谈话,大意是说:如果他不出来充当日伪政府的主席,日寇杀中国人将会更多。这就是汪精卫的动机论。这话大有佛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气概,真不知人间尚有“羞耻”二字!
从周作人和汪精卫事件中,我想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人生的寿夭问题,一个是保持晚节的问题。这两个问题有区别,又有联系。我先从第一个问题谈起。除非厌世自杀的极少数人以外,人类,同其他一切生物一样,没有不想寿而想夭的。在人们的口头语中有大量这样的话,比如“长命百岁”、“寿比南山”、“福寿双全”等等。对皇帝则说“万岁”、“万寿无疆”等等颂词。在许多年前中国造神运动达到顶峰的时候,我们不是也都狂呼 “万岁”和“万寿无疆”吗?总之,在一般人的思想中,长寿是一件好事。这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也是正确的。但对极少数的人来说,长寿不但不是好事,而是天大的坏事。比如,如果周作人在“五四”运动中或者其后不久就死掉的话,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将永远成为一个新文化的斗士。然而他偏偏长寿了,长寿到成为不齿于人类的大汉奸卖国贼。对周作人来说,长寿不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灾难吗?再比如汪精卫。如果他那“引刀成一快”的愿望得以实现的话,他将成为同岳飞等并列的民族英雄,流芳千古。然而他偏偏又长寿了,长寿到成为比周作人更令人憎恨的狗屎堆,遗臭万年。对汪精卫来说,长寿也成了一场灾难。这种想法,古代人也有过。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有一首诗: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王莽就是死得太晚了。他因长寿而露了马脚,成为千古巨奸。
谈到这里,就同第二个问题联结上了:保持晚节的问题。中国自古以来一向非常重视晚节的问题。《战国策·秦策五》说:“诗云: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此言末路之难也。”宋代的大政治家韩琦在《在北门九日燕诸曹》一诗中写道:“莫羞老圃秋容淡,要看寒花晚节香。”寓意深远,值得玩味。中国还有“盖棺论定”的说法,意思是,人只要活着,不管年纪多大,就有变的可能。只有盖棺以后,才能对他论定。周作人和汪精卫晚节不保,没有盖棺,即可论定了。我们从这两个人身上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反面教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