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可是大场面,不亚于秦可卿出殡,贾元春回门,又繁华,又热闹,又喜兴。
别误会。刘姥姥二进贾府不是来打秋风的:上回得了二十两银子,这回说不定能赏我四十两,所以无论如何,舍着这张老脸,也得再走一趟―――她是送东西来的。虽然是些个枣子、倭瓜并野菜,山野常见,并不稀罕,却是她的一点“穷心”。从这儿就可以看出农村人的淳朴,明知道贾府山珍海味吃不尽,还要扛这两袋子瓜菜来,献宝一样送上门,这是农村人有恩必报的基本价值标准之下,做出的自然反应。
(一)人和人的差别咋这么大
初见贾母,贾府老太君的气派更震得她发晕。一屋子的人!戴珍珠的、戴宝石的、簪花的、戴朵儿的,个个都花枝招展的,用银铃般的声音说笑着。脸庞儿又光洁,嘴唇儿又鲜润,和他们一比,自己真是老树僵皮,见不得人。神仙一样的凤姑奶奶,上次见自己的时候是大模大样坐着的,这回又说又笑是站着的。被众人围拥的那个老婆婆是谁呀?头发虽然白了,看人家的肉皮儿,那叫一个细腻滋润,一看就没受过风吹日晒雨淋。
若是一个没见识的,见着这么大的排场,这么大的人物,吓也吓死了。她不但没吓死,居然和贾母一递一答说起话来了,一个叫:“请老寿星安。”一个问:“老亲家多大年纪了?”
如果天上真有佛祖神仙,看见这一幕场景,会作何感想?
两个年岁相仿的老人,境遇却是冰火两重天。一个享尽齐人之福,一个受尽人世颠连;一个行走坐卧有人伏侍,一个这么大岁数还下地劳动;一个走到哪里都被称为“老祖宗”、“老太太”,一个走到哪里不过让人叫一声“老刘”,或者“刘姥姥”;一个大箱子大柜,里面盛的全是宝贝;一个矮墙浅屋,一屋子全是破烂。但是很奇怪,刘姥姥并没有产生悒郁不忿之气,只是衷心地尊崇和敬仰。也许是因为她们之间完全没有可比性,就像一个叫花子,他可以嫉妒别的叫花子比自己多要了二分钱,但不会嫉妒大商人一票买卖挣了好几万―――她只能把这些归结为一个字:命。
这两个本来没有任何可能产生交集的人物,居然在一个特定的时空交汇,刘姥姥一定没有想到她对贾府老太太的重要性。
贾母这个人,从“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嫁到“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金子银子太不稀奇,珠宝玉石也是没处撂的东西。她不知道贫穷是怎么回事,“山田脱粟饭,野菜淡黄齑”是什么滋味,也想像不到有人居然会为了区区二十两银子喜得浑身发痒,感激涕零。高墙深院,她根本看不见外面的真实世界,也过不着真正的人生,她这长长的一辈子,不过是困在一个金子做的围城里。
自从见到刘姥姥,才掂出了自己这一身富贵的分量来。自己不爱吃的面果子和螃蟹饺,刘姥姥吃得津津有味;自己拿来糊窗屉的纱,刘姥姥居然想要拿来做衣裳;自己家里盖的大观园,刘姥姥居然把它当成画儿一样;自己走到哪里都坐轿子,歇下来有丫环捶腿,刘姥姥刮风下雨还要出工上地,摔个马趴再自己爬起来。这种优越感,若有实体对比,比任何虚比浮词产生的效果都强烈。
所以她欢迎刘姥姥来。
所以她要好好展示一下她的优越感。
所以她要带刘姥姥游历大观园。
我要是刘姥姥,一定慨叹一声:同样是老太太,人和人的差别咋这么大呢!
(二)大观园不是咱的家
我小的时候,我娘和婶子大娘最喜欢深更半夜坐一块儿,点一盏煤油灯,一边抹骨牌,一边叽叽喳喳地交换资讯:“谁谁家二姑娘,上吊啦……”“哪哪儿的村子里,有个狐仙……”吓得我头皮发麻,头发根儿直竖,后脖梗子冒凉风,她们兴高采烈。我估计刘姥姥必然也是走东街串西巷,爱听、爱记、爱讲一些奇闻轶事,来丰富自己的业余文化生活。所以她才会在第二次进贾府时,把贾母和王夫人哄得高高兴兴,把宝玉唬得一愣一愣的,把众位贵族小姐忽悠得发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