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凭你再怎么温厚的一个人,只要被推到风口浪尖,那就想安定也安定不下来。
怡红院里一大票人马,都围着一个中心转,老老少少都想着得宝玉的宠。没资格争抢的不必说,有资格争抢的纷纷撸袖子上阵,上有李奶奶,下有小晴雯,虎视眈眈,两相夹攻,把个花姑娘挤兑得花容失色。
李奶奶仗着自己奶过宝玉,找个茬子就能大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若是李老婆子敢骂晴雯,你试试?晴雯要不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叮叮当当打起来,也不叫“爆炭”。若是她敢骂麝月,麝月的嘴更不是吃素的,最擅长的就是长篇大套,把老太太和太太抬出来坐镇,不把老婆子说得哑口无言,羞愧难当,她也不叫本事。可是袭人这个锯了嘴儿的葫芦,只会哭。所以宝玉才会叹:
“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
结果一句话又把晴雯得罪了:“谁又不疯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带累别人!”
袭人和晴雯之争素来是怡红院的一大焦点。两个人都是老太太派过来的,都肩负重任,都是人尖子。袭人成了怡红院的精神领袖,大姐级人物,晴雯却要在她手底下做事,心理怎么平衡?这只是一次小发作而已,袭人赶紧忍着气压下去:
“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
结果小葫芦压下去,大瓢起来了。就是《晴雯篇》中,“双星耀戏台”里第一场大戏。
冲突激烈,矛盾升级,宝玉使性子一定要撵晴雯,袭人拦不住,索性下了一跪,才把宝玉的心跪得回转。这时候就看出这个姑娘的为人处世来,凡事以和为贵,能压事绝不挑事。这可是非常非常难得的修养和心地。后来赵姨娘大闹怡红院,芳官的干娘大闹怡红院,晴雯等都是假意劝解、拉架,惟有袭人才是真拉、真劝、真着急。按说,她不跪这一跪又能怎样?假意劝劝便罢,撵了晴雯,自己正好清净!若是她的心术不正,恐怕晴雯后边早就没戏了。
所以说这场戏,是宝玉裹在其间的一出女戏,两个主角戗戗对打,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个正旦,一个花旦,温柔对决。若论二人后来的结局,一个死,一个嫁。死的必死,嫁的却未必一定要嫁―――若是贾府不倒,她这个姨奶奶可以一直做下去―――应该是做上去。所以说,晴雯和她,一个是性格悲剧,一个是命运悲剧。
从仿生学的角度讲,袭人真像一只超级无敌忍者龟。
问题是,袭人何必这么能忍?
韩信为什么一定要忍胯下之辱?因为他有鸿图未展。越王勾践为什么给吴王夫差端尿盆?为什么不大叫“大丈夫可杀不可辱”,然后拔剑自刎?因为他有大仇未报。若无大志,不做大事。若做大事,必能忍气。袭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志在何处?
人活着都得有一个远景规划,当士兵的想当将军,当科长的想当处长,读书人梦想做官,做妾的梦想扶正,袭人的远景规则就是有朝一日,能做贾宝玉的妾。然后呢?再生个一男半女,男孩日后得个一官半职,女孩日后嫁个好婆家,自己这个姨太太也就母因子女而贵。宝玉一脚踢得她吐血,她曾有一哭,担心的就是不能再生育。
别怪她没出息,就这么点儿志向,或者派她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老谋深算的奸臣。她只不过追求自己的理想,就像一只猴子,既然老天爷把它安在这棵树上,它认同的就是这棵树上的价值标准。
可贵的是,她虽然有这么一个远大的理想和目标,也并不因此就排除异己。为了宝玉好,是她的一切目的所在。现在的社会,你找一个这样忠诚的人来试试?更何况,又忠诚,又美丽,行事做人又和悦,又有宽大的胸怀,就算有的同志再不喜袭人,若是把自己放在她的位置,恐怕也没有她这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