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艳斗双雄
看京剧《红楼二尤》,戏里给三姐定的调子不合适,忒阳光,忒高雅,忒纯洁,不像她,倒像个别的什么人家的好闺女,比如杜丽娘什么的―――都是让脸谱化给害的―――戏剧是有局限性的。
她其实很狂、很浪、很轻薄、很艳。尤三姐这样的女孩子现代社会很多,有个性,喜张扬,爱虚荣,求刺激,蹦迪、泡吧、把眼影抹红抹绿,把头发吹卷拉直,染黄染黑,嚼着口香糖,翘着二郎腿。家境不是太好,除贪图银钱吃穿之外,心思又躁动不安。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有什么成熟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妈妈默许,姐姐暗示,姐夫引诱,沉沦成为必然。
不过她跟姐夫偷情未必是一味地像尤二那样贪图银子,倒有一大半是因为新鲜、刺激、过瘾。越是有违伦理的事儿,她干起来越有劲儿,这就叫叛逆。多少女孩子都是这样一失足成千古恨。
不过,胡闹归胡闹,她的心里始终藏着一个妙人儿。就像戏里,尤三姐开场便唱:
“替人家守门户百无聊赖,整日里坐香闺愁上心来。那一日看戏文把人恋爱,你看他雄赳赳一表人才。”
那意思是,在和贾珍偷情的同时,小辣椒的心里还爱着一个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起初,她也许并没有意识到柳湘莲是她心口的朱砂痣,不过她却本能地觉得真正的爱情应该是美的、好的、热烈的、洁净的。不像自己现在的生活,脏、乱、差,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能吹,拍不能拍,一根麻绳提豆腐,又提不起来。是以二姐发嫁,贾珍再来骚扰她,一下子让她的羞恶之心感发,看见心灵深处那座岛屿。此后的所有时间,她都用在泅渡上,要从一个肮脏不堪的旧世界,泅渡到一个光明的新未来。
眼看就要到了,胜利在望,结果到最后还是沉进万劫不复的海底。说到底,她先犯了一个“淫”字,后又犯了一个“痴”字,如同剪刀两只脚,狠狠合在一起,咔嚓!揉碎桃花红满地。
三姐有多美?以前不知道。有二姐在头上罩着,轮不到她出头。倒是动不动就见她和贾蓉闹,要撕他嘴,一股子泼辣劲。
贾珍原先一马双跨,到二姐被贾琏娶走,这老小子身边就剩了三姐一个。一个是窃玉偷香,一个是春情萌发,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和十几岁的小姑娘,两个人一拍即合,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耻老辣。假如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柳湘莲,也许三姐一辈子,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往下过,先从贾珍,再被姐夫发嫁,无论嫁给哪个,仍旧和姐夫首尾不清,甚至枕席宽和,人人不违,蜕变成灯姑娘第二。
这个世界上最怕有爱情,一根羽毛有了爱情也会无端地沉重,更何况一个天良不泯的大活人。又最怕有觉醒,如同一道闪电,照亮自己深重的罪孽,才有了真不欲活下去的念头暴发。三姐不幸,爱情也有了,知觉也醒了,惊觉自己身陷泥坑了,马上就绝望如泰山压顶了。
是真的陷身泥坑。你看贾珍、贾琏这一对叔伯兄弟,尤二、尤三这一双亲姐热妹。贾琏这个做弟弟的娶了姐姐,回过头来劝贾珍这个当哥哥的要了妹妹。一个分明是姐夫,反成了小叔子,一个分明是姨妹,又变成自己的嫂子。一家子乱伦至此,若是贾珍此时不羞,那他一辈子都不用再羞了。
可是贾珍就是不羞,倒笑起来,“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若是此时尤三姐也不羞,老着脸,只管吃掉这一杯,然后兄弟一拍两散,各搂一个去快活,那么,她也就不用再当尤三姐了,也不用再恋柳湘莲了,直接去青楼就是了。幸亏她羞怒交集,天性不泯,如一朵大丽花,“啪”一下子打开,艳光四射,耀亮这个肮脏的世界。
尤三姐的这场“闹宴”,绝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一等一的艳,一等一的暴,一等一的烈。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哪层纸?当然就是乱伦败行这层纸儿。有面纱的遮掩,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的体面。面纱之所以成为面纱,就是因为它的装饰和遮掩功能,一旦被扯下,真相如此不堪,马上三姐就翻了脸。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说贾琏是尤三的恩人,他的无耻举动唤醒她熊熊燃烧的自尊心,让她一跃而起,成了一个以极端另类的方式反抗自己命运的女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