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是最靠不住的东西。馒头搁久了会变霉,青菜搁久了没水分,一朵鲜花也禁不起在光阴的锅里炒啊炒,最后只好干枯掉拉倒。
而且,更要命的是,漂亮的指数往往和愚蠢的指数成正比。嫫母无盐丑是丑了,智商高,赵姨娘一个丫头,又不读书,又不识字,又没有胸怀,又没有修养,全仗着年轻伶俐招人爱。不年轻了,不伶俐了,还像个风火轮,嘴尖舌快,走东串西,招人爱才怪。
还有,赵姨娘不管嫁给谁,都是要变得不招人待见的。不过,她嫁给贾政之后,变得就不光是不招人待见了,干脆就是惹人厌招人恨了。就好比一粒豌豆,被两扇磨盘挤在中间,慢慢地嘎吱吱地被挤扁,面目全非,不是豌豆样了。
这两扇磨盘,一扇是她的身份,一扇是她的奢望。
赵姨娘是什么?妾。
别看唱戏上,女的都爱自称“妾身”或者“贱妾”,那是谦词,就像当官的要在皇上面前称“微臣”或者“奴才”。其实真正当妾的女人,最怕人说自个儿是“妾”了。
都说古时候“一夫多妻制”,不对,人家也是一夫一妻制,只不过多了几个妾侍罢了。妾根本不能算在“妻”的里头。一个男的,老婆死了,一大票妾在屋里,那也是钻石王老五,是要预备猪羊花红茶酒银子重新“聘”一个老婆的。至于妾,根本不用“聘”,要讲“纳”,就是出点银子买进来。《唐律疏议》居然有这样的规定:“妾通买卖”、“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那意思就是妾只不过是猪、羊、牛这样的流通商品,可买可卖,可以我送你,你送我。谁要是把妾晋升为老婆,那是要触犯刑律,两口子一起服刑一年半的。
到了明朝,妾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姑娘嫁人,嫁的时候叫“新娘”,后来就按着身份,不是叫“奶奶”,就是称“太太”,再不用当“新娘”了。但是要是嫁给人家做妾,你就是头发白了,牙都掉光了,拄着拐棍一摇一摇的,也是一个老掉牙的“新娘”!
《红楼梦》里,动不动就有家族祭祀,从来也没有见过赵姨娘、周姨娘在场―――妾根本就不能参加家族祭祀,她们不能算是这个家族里的“人”,她们上香、奠茶、供饭,天上的祖宗是不吃的。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写过一首诗,叫《井底引银瓶》,就是讲一个好人家的小姑娘,因为跟人私奔,没资格当人家的妻,只好做妾。“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就这么惨。
这还不够。你看探春,她为什么口口声声叫亲娘为“姨娘”?为什么只认王子腾是她舅舅,不认赵姨娘的兄弟是她舅舅?她为什么要天天端着个架子,从来不提溜两包点心看望看望赵姨娘的那些个奴才亲戚?不要派她是白眼狼,哪儿红火往哪儿钻,那是因为妾的那些个亲戚,根本不能算在夫家的姻亲之内。妾生的孩子,也就是庶出的孩子,必须要认正式妻子为“嫡母”,生身的娘只能当“庶母”。换句话说,妾生的子女也是少爷小姐,是主子,他们的娘哪怕在他们面前呢,也是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的奴才。
这下子,我们就明白了为什么赵姨娘骂贾环的时候,王熙凤要这样教训她了:“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结果就是这样了:她又没资格在贾母跟前承欢,又不招王夫人的待见,王熙凤这家伙最会看人下菜碟,一看两层上司都不待见这个人,还管得了我连踢带踹,阴损使坏?亲生女儿都看着她没有豪门之妾的气象,对她灰心失望。她向上巴结不成,只好和下人婆子们通同一气,叽叽喳喳,惹事生非,更跌份儿。做人做到这样,夹板气受着,白眼挨着,没事儿常常让凤姐儿修理着,她没疯没傻,就算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