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是她的眼中钉,可惜她又扳不倒,贾宝玉也是她的眼中钉,可惜她也扳不倒,且有贾母、王夫人在上头虎视眈眈地护着,也不敢扳。不过这回不同,贾母和王夫人出差了,王熙凤也病倒了,不能理事,三大巨头都卸了任,家里早就家反宅乱起来,这儿也闹那儿也闹,她也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
恰巧贾环跟宝玉屋里的芳官要蔷薇硝,芳官没了,就给了他一包茉莉粉。本来极小的一件事情,叫赵姨娘抓住了理儿:“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
人死了才叫挺床呢!这家伙是什么难听话都敢说。她能报什么仇?不过就是平时被忽视、被欺压、不敢言语、憋气窝火的仇。贾环怕探春厉害,不肯配合她,她自己上。偏偏又碰见夏婆子,给她出了昏招一箩筐。
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绿豆,恐龙找青蛙。看一个人怎么样,只要看他和什么人对眼。赵姨娘只和家里下三等、心术不正的婆子们对眼,怎么能光明正大起来?这群婆子平时就满怀怨愤,嘟嘟囔囔,深恨园子里的大小丫头,自己又不敢出头,有赵姨娘自告奋勇,她还不赶紧添油加醋:
“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世上不好的事,都是这么来的,有人当枪,有人填药,填药的只管填药,当枪的就傻乎乎地当枪。
于是才有这场大闹。
赵姨娘走上来便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来,指着芳官骂道:
“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
百十来字的一段话,又是小淫妇,又是娼妇,又是粉头。而且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我银子钱”,哪一堆银子钱是你的?“我家里下三等奴才”,哪一个奴才是你的?你什么时候见过贾母说过:我家的贾府?或者见王夫人说过:我家的贾府?真正的主人什么都不用说,大家就都认主人了。说到底,凡事不能硬巴结,不但巴结不上,反而自取其辱:
“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呢!”
虽然她恼羞成怒,打了芳官一巴掌,这买卖也不算赚。几个小丫头一起上阵,一点都没给她留体面,手撕头撞,搞得她晕头转向,而且还被探春说了一顿。这时候,夏婆子早跑得一溜烟,鬼才帮你。
这是赵姨娘的又一场大戏。可惜她一出场,就是奸,就是小,就是阴,就是糊涂,总之就像戏台上的丑婆子。
说实话,这样的人,不论她寄生在哪个家族,也不管这个家族到底是盛是衰,是枯是荣,她都不可能得到她想要的位置,受到她想受的尊敬,走上她想走上的路。所以,她的结局就算不是死于欺心报应,恐怕也只落得冷冷清清。她难道还指望贾环?这个小子在她的熏陶教育之下,又阴又损、又奸又坏,还想着他孝顺亲娘?探春如果不远嫁,倒不会不理她,可惜女儿走了,嫁得远远的。傻了一辈子,奸了一辈子,到最后她始终是一个无根的人,像野草一样热热闹闹地生,孤孤零零地死。
赵姨娘的一生,就这么过完了。人们笑她骂她、欺她辱她、恨她恶她,说她六根不净,是颗死鱼眼睛。
这个人好比戏台上抹着白鼻梁的跳梁小丑,却不是抹着大白脸的奸臣。奸臣叫人怕,小丑叫人鄙。可是,假如我们给她安排另一种生活呢?不入豪门,不做妾,像暮年曹七巧憧憬的那样,嫁一个平常人,过一份平常日子,挎着菜篮子买买菜,抡着棒槌洗衣裳,那么,她人性中恶的一面也许会或多或少地掩起来吧,整个人也许可以可爱一些。她和曹七巧一样,虽然心术不正,灵魂卑微,但是她们都是被污辱与损害的,都是抗争而不得法的,都是深陷泥潭、沉沦而不能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