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你好!
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情况......这样说好了,今天晚上我打了我男朋友一巴掌。因为晚上他送我回家,我们在门口吻别的时候,他的手摸我的胸部,而且想解开我的钮扣。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一个有洁癖、超级保守的女孩,但不是这样的,我其实很喜欢他碰我的。只是,我从来不知道穿V领的滋味,从没人看到我脖子以下的部位---因为我胸口有很长的一道刀疤。
哈,吓到了你吧?你脑海中已经浮现了《古惑仔》、《尼基塔》、《杀死比尔》......等精彩片断吧。不过不是你猜的那样,是我做过心脏病的手术。(请原谅我要命的幽默感,我已经习惯了苦中作乐。)
我小时候不知道自己心脏不好,天天爱跑爱跳,大家都说这女孩子还这么淘气。而且我那时候很漂亮,脸蛋红红的,嘴唇也特别红,邻居们叫我小红果。其实那就是心脏病的症状。小学六年级,有一次是开运动会还是体育课,我不记得了,总之,我一跑步,就晕过去了。
我醒的时候就在医院了,我妈妈在外面哭,我爸爸跟我说,我心脏有病,要做一个手术,不过不疼,而且很快就好了。那时候好像正在放《血疑》吧,我还觉得我得了病,挺浪漫的,还失望医院的病号服不好看,小孩子真TMD不懂事呀。
我做了两次手术,一次就是那次,后来我二十二岁又做了一次。做完第二次之后,医生说:完全好了,你甚至可以当运动员,做心电图都看不出来。可是我的性格已经完全变了,这十来年,因为我胸口的疤,还有大家都提醒我:你有病,你得慢一点儿轻一点儿小心一点儿。我整天穿着高领的衣服,多热的夏天都是这样。我可是在南昌呀,三大火炉之一。我不会游泳,事实上我会的运动很少,因为我免上体育课。我不大疯玩,所以我的朋友也不多......总之,一言难尽。
我的初恋男友,是我大学时候认识的,我们爱得很深。我想了很久才告诉他这件事。他看到我的伤疤,很吃惊,然后他说:"我真的很心疼你,真的。"我当时就哭了,觉得从来没有这么温暖过。
但我想他说的是谎言,他仅仅只是为了与我上床。因为他很快就和我分手了,他的理由是他妈妈跟他讲,有心脏病的人不能生小孩。天知道我当时怎么哭着求他,找医学书给他看,还不死心地敲他们家的门,想让他妈妈成全我们的爱情。不想提,很丢脸。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男人的话能信,母猪会上树。
我鬼混过几年,你可以说我是伤心过度,也可以说我就是一个坏女人。反正,你没得过这样的病,你不知道身体健康、什么都能做的感觉真好。但无论我做什么,我从来不脱上衣。他们有些会好奇,大部分也不在乎,反正一次就几个小时,完事大家就各自走了。
我没想到,我会遇到现在的男友。他条件一般,还可以,可是心地很好,厚道,善良,我原本结冰的心,被他温暖了。他买了一只小戒指向我求婚---可是,我的病的事,沉甸甸压在我心里。我非常怕,我向他解开衣服的情景,会怎么样?我的朋友们对我说:爱你,就会爱你的全部。我苦笑,她们都是蜜水里泡大的,她们知道什么。
有时候我甚至想,为了避免那一刻的难堪,干脆早分手算了。你看我打过他,我还伤筋动骨地骂过他,他伤过心,可是每一次他都回来了。这一生,我不会遇到比他对我更好的人了。
有人建议我去整掉这块疤,但我是瘢疤皮肤,只会越弄越坏。还有人建议我说是车祸的印子,总之不提我得过病。我该怎么办?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苦恼的人
亲爱的苦恼人:
先回答你的问题:如果是我,我会告诉他。但我随即想起一个典故,"文革"过后,有人去看望巴老,说起大劫中失去的亲友,两人都不胜叹惋。来人提起自沉太平湖的老舍先生,随口道:"如果是我,我不会死。"巴老厉声回答他:"你吹牛。"是的,看人挑担不吃力,事非亲历不知难,所以我其实没有没法回答"如果是我"这个问题。
妹妹,知道吗,我真的很心疼你。我不是他,我没有说谎。我也有过不太快乐的童年,我上体育课,但每一节体育课对我来说都是灾难,我跳不过木马,我上不去双杠,那种集体跳的长绳,我几乎没有一次不被绊住,拖了全班的后腿,在全班同学谴责的怒目以视下负罪地低下头。小朋友在院子里跳橡皮筋,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边,小孩子也会难堪的,我就只能讪讪地走开......和你的痛苦比起来,可能太轻微,但那种被排斥在群体之外的感觉是一样的。
然后我长大了,我当然也投身于男女的征战场,有人说过我太矮,有人说过我太胖,有人说过我太丑,当然也有人说我又矮又胖又丑。请相信我,这一句一句,当时都曾经是我心口上的疤,和你的一样。惟一的区别大概是我记性不好,现在都差不多忘光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性,除了你自己,其实谁也不那么介意那一道伤疤。我已经接近人生的中年,我经常看到各种各样的伤疤,我时常取笑我剖宫产过的女友们:哈,你再也不能冒充黄花闺女了吧?它像一道瓶口上的封印,锁住你心里的魔兽了吧。她们就打我,可是她真的介意吗?当然不。爱她的人介意吗?当然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