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道:“皇上若是怪罪下来,儿子一人承担,决不敢连累父亲大人。”
明珠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只是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转头四顾并无称手之物,随手操起高几上一只钧窑花瓶,狠狠向他头上掼去。纳兰夫人见他下这样的狠手,怕伤到儿子,从中拦阻,亦被推了个趔趄。容若虽不敢躲闪,但到底那花瓶砸得偏了,“咣啷”粉碎,瓷片四溅迸起,有一片碎瓷斜斜削过容若的额际,顿时鲜血长流。明珠犹未平气,见壁上悬着宝剑,扯下来便要拔剑。纳兰夫人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抱住明珠的手臂,只道:“老爷,老爷,旁的不想,冬郎明儿还要去当值,万一皇上问起来,可叫他怎么回奏。”
外头的丫头见老爷大发雷霆,早就黑压压跪了一地。明珠听见夫人如是说,喟然长叹一声,手里的剑就慢慢低了下去。纳兰夫人见儿子鲜血满面,连眼睛都糊住了,急痛交加,慌忙拿手绢去拭,那血只管往外涌,如何拭得干净。纳兰夫人不由慌了神,拿绢子按在儿子伤口上,那血顺着绢子直往下淌,纳兰夫人禁不住热泪滚滚,只说:“这可怎么是好。”明珠见容若血流不止,那情形甚是骇人,心下早自悔了,一则心疼儿子,二则明知皇帝素来待容若亲厚,见他颜面受伤,八成是要问的,不由顿足喝问:“人都死到哪里去了?”外头丫头婆子这才一拥进来,见了这情景,也都吓得慌了手脚。还是纳兰夫人的陪房瑞嬷嬷经事老成,三步并作两步走至案前,将那宣德炉里的香灰抓了一大把,死死地按在容若的头上,方才将血止住。
容若衣襟之上淋淋漓漓全是鲜血,又是香灰,又是药粉,一片狼藉,那样子更是骇人。明珠便有一腔怒火也再难发作,终究?了一声,只是道:“瞧着你这不成材的东西就叫我生气。今儿不许吃晚饭,到祠堂里跪着去!”纳兰夫人亦不敢再劝,只是坐在那里垂泪,两个丫头搀了纳兰出去,带他去祠堂里罚跪。
那样硬的青砖地,不过片刻,膝头处便隐隐生痛。祠堂里光线晦暗,绿色湖绉的帐帷总像是蒙着一层金色的细灰,香烟袅袅里只见列祖列宗的画像,那样的眉,那样的眼,微微低垂着,仿佛于世间万事都无动于衷。雕花长窗漏进来的日光,淡而薄地烙在青砖地上,依稀看得出富贵万年花样。芙蓉、桂花、万年青,一枝一叶镂刻分明,便是富贵万年了。这样好的口彩,一万年……那该有多久……久得自己定然早已化成了灰,被风吹散在四野里……跪得久了,双膝已经发麻,额上的伤口却一阵赶似一阵火烧火燎般灼痛。可是任凭伤处再如何痛,都抵不住心口那微微的疼,仿佛有极细的丝线牵扯在那里,每一次心跳都涉起更痛的触感。这样多年,他已经死了心,断了念,总以为可以不恸不怒,可是为何还叫他能瞥见一线生机。便如窒息的人突然喘过气来,不过片刻,却又重新被硬生生残忍地扼住喉头。
琳琅……琳琅……
这名字便如在胸中唤了千遍万遍,如何可以忘却,如何可以再次眼睁睁地错失……哪怕明知无望,他总还是希冀着万一,他与她,如果注定今世无缘,那么他总可以希冀不再累及旁人,总可以希冀日后的寂寞与宁静……
外面有细微的脚步声,大丫头荷葆悄悄道:“太太来了。”他一动不动跪在那里,纳兰夫人见着,心中一酸,含泪道:“我的儿,你但凡往日听我一句劝,何至于有今日。”一面说,一面只是拭泪。纳兰夫人身后跟着丫头霓官,手里托着一只翠钿小匣,便交与荷葆。纳兰夫人道:“这原是皇上赏给你父亲的西洋伤药,说是止血化瘀最是见效,用后不留疤痕的。才刚你父亲打发人从外头拿进来。”含泪道:“你父亲嘴里虽不说,其实疼你的心,和老太太、和我,都是一般的。”
容若纹丝不动跪在那里,沉默片刻,方道:“儿子明白。”
纳兰夫人拭着泪,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父亲时常拘着你,你要体谅他的心,他有他的难处。如今咱们家圣眷优渥,尊荣富贵,皇上待你又亲厚,赐婚这样的喜事,旁人想都想不来,你莫要犯了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