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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心字成灰(4)

一曲箫簧引出的盛世情错:寂寞空庭春欲晚 作者:匪我思存


皇帝见是他,便微笑道:“朕难得出来走一趟,偏又遇上你。今儿的事可不许告诉旁人,传到那群言官耳中去,朕又要受聒噪。”

纳兰应了“是”,又磕头道:“夜深风寒,请皇上起驾回宫。”

皇帝道:“你不催朕,朕也是要走了。”忽然“咦”了一声,问:“你这额头上是怎么了?”纳兰道:“回皇上,奴才前儿围猎,不小心为同伴误伤。”皇帝微微一笑,说道:“你的骑射功夫上佳,谁能误伤得了你,朕倒想知道。”纳兰见皇帝心情甚好,明知此问乃是调侃自己,难以回答,只得又磕了个头。皇帝哈哈一笑,说道:“你父亲的谢罪折子朕已经看了,朕样样都替你打算了,你可要好生谢朕。”

纳兰只觉得喉中似哽了个硬物,毕生以来,从未曾如今日般痛楚万分,那一句话哽在那里,无论如何说不出来。忽一阵风过,那城楼地方狭窄,纳兰跪着离皇帝极近,便闻到皇帝衣袖之间幽香暗暗,那香气虽淡薄,但这一缕熟悉的芳香却早已是魂牵梦萦,心中惊疑万分,只是一片茫然的惶恐。本能般以眼角余光斜瞥,只见皇帝身边近侍太监们青色的袍角,隔得更远方是宫女们淡青色的衣角。那袅袅幽香,直如茫茫梦境一般,神色恍惚,竟不知此身何身,此夕何夕,心中凄苦万状。皇帝笑道:“起来吧,朕这就回去了。”

纳兰重重叩了一个头,额上伤口磕在青砖地上,顿时迸裂,痛入心腑,连声音都不似自己的:“谢皇上隆恩。”

他至城楼下送皇帝上肩舆,终于假作无意,眼光往宫女中一扫,只见似是琳琅亦在人群里,可恨隔着众人,只看不真切,他不敢多看,立时便垂下头去。梁九功轻轻拍一拍手掌,抬肩舆的太监稳稳调转了方向,敬事房的太监便唱道:“万岁爷起驾啦――”声音清脆圆润,夜色寂寥中惊起远处宫殿屋脊上栖着的宿鸟,扑扑地飞过城墙,往禁城外的高天上飞去了。

纳兰至卯正时分才交卸差事,下值回家去。一进胡同口便瞧见大门外里歇着几台绿呢大轿,他打马自往西侧门那里去了,西侧门上的小厮满脸欢喜迎上来抱住了腿:“大爷回来了?老太太正打发人出来问呢,说每日这时辰都回来了,今儿怎么还没到家。”

纳兰翻身下马,随将手中的马鞭扔给小厮,自有人拉了马去。纳兰回头瞧了一眼那几台轿子,问:“老爷今儿没上朝?”

小厮道:“不是来拜见老爷的,是那边三老爷的客人。”纳兰进了二门,去上房给祖母请安,又复去见母亲。纳兰夫人正与妯娌坐着闲话,见儿子进来,欢喜不尽:“今儿怎么回来迟了?”纳兰先请了安,方说:“路上遇着有衡,大家说了几句话,所以耽搁了。”

纳兰夫人见他神色倦怠,道:“熬了一夜,好容易下值回来,先去歇着吧。”

纳兰这才回房去,顺着抄手游廊走到月洞门外,忽听得一阵鼓噪之声,却原来是三房里几位同宗兄弟在园子里射鹄子。见着他带着小厮进来,一位堂兄便回头笑着问:“冬郎,昨儿在王府里,听见说皇上有旨意为你赐婚。啧啧,这种风光事,朝中也是难得一见啊。冬郎,你可算是好福气。”

纳兰不发一语,随手接了他手中的弓箭,引圆了弓弦,“嗖嗖嗖”连发三箭,支支都正中鹄子的红心。几位同宗兄弟不约而同叫了一声“好”,纳兰淡淡地道:“诸位哥哥慢慢玩,我先去了。”

那位堂兄见他径往月洞门中去了,方才甩过辫梢,一手引着弓纳闷地说:“冬郎这是怎么了?倒像是人家欠他一万两银子似的,一脸的不如意。”另一人便笑道:“他还不如意?凭这世上有的,他什么没有?老爷自不必说了,他如今也圣眷正隆,过两年一外放,迟早是封疆大吏。就算做京官,依着皇上素日待他的样子,只怕不过几年,就要换顶子了。若说不如意,大约只一样――大少奶奶没得太早,叫他伤心了这几年。”

纳兰信步却往小书房里去了。时方初夏,中庭的一树安石榴开得正盛。一阵风过,吹得那一树繁花烈烈如焚。因窗子开着,几瓣殷红如血的花瓣零乱地落在书案上。他拂去花瓣,信手翻开那本《小山词》,却不想翻到那一页书眉上,极娟秀的簪花小楷,只写了两个字:“锦瑟”。他心中大恸,举目向庭中望去,只见烁烁闪闪,满目皆是那殷红繁花,如落霞织锦,灼痛人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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