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为关愚谦写的一个题为《欧风欧雨话当年》的序言中,我说自己不喜欢游览。有点恐惧感 六岁开始逃难,二战后居无定所,搬来搬去,要到三十三岁才安定下来。我这一辈的人差不多都这样,从小不用走来走去的要不是家境富裕,有办法安居,就是穷得要命,要走也没有钱走。
年轻时我走得特别多,累了,四十年来我喜欢足不出户。住所要面积大的,喜欢在家中行来行去,想些什么。不喜欢游览,可不是说我到过很少地方。到处走是游,而在走游中当然也览。一九八二年回港任职,又开始再走,走神州。不是消闲的游,而是经济研究要作实地调查。为了跟进中国的发展我走了三十年,其中两年加进摄影,十年加进跟同学们讲话,走得更卖力了。这些行程我写下了一些简略的“游记”,偶尔写些童年的片段回忆。
朋友说,我写的中语文章,关于经济的有时过于专业,读不懂。他们说最喜欢读的是我写事件 例如写北京奥运,写人物,写游览。最少读者是写艺术,包括摄影与书法。我最爱写艺术。不是诗人,恨不得是诗人,写艺术是一个接近的替代吧。
其实写游记我属门外汉。凭 的本领是从小爱观察,好想象。长大后作经济研究,不断地到街头巷尾跑,观察力与想象力皆与日俱增,五十岁后几达化境。是不值钱的玩意,但好玩。在拙作《新卖桔者言》的结集中,我频频把外人看来是无足轻重的小现象夸张放大,推出经济解释。这本算是“游记”的结集的处理手法也类同,只是不重于经济解释,转谈个人的主观感受。然而,专业所在,行游中经济解释这里那里我还会涉及一下。
写游记与分析经济有一点不同 前者要有点真“学问” 我是说学术之外的学问。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或是什么学术大师,杂学不够多,或对一个地方的文化掌握不足,可读的游记写不出来。严谨的学术过于专注,写游记不管用。管用的是博学,但因为不需要样样皆精,算是杂学了。在象牙塔操作惯了的君子们写游记是不及格的。
在这本结集里,除了开头写斯德哥尔摩的两篇,我不放进写神州之外的“游”,因为恐怕读者不习惯,而自己虽然在外地生活过多年,总是比不上年幼时曾经挨饥抵饿的地方那么亲切。背得出中国的诗词,知道文化历史的背景,对古文物有点认识,有自己亲历其境的回忆 这一切,是写游记的必备条件吧。
年逾古稀,回顾已往,梦里依稀。人的一生可走的路就是那么远,或者说就是那么短暂。我不由得想到苏东坡的《永遇乐》,其中几句写到词中化境 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苏子是写自己的生命吧。我有同感。游记是游自己的一生,仿佛是梦,到过的地方若有若无,弄不清楚了。生命倒是真实的,只是到过的地方,以感受来说,重寻无处。
张五常
二○一○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