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一月十日我们的祖先要鼓励青年读书时 说 “书中自有颜如玉 书中自有黄金屋”。不可轻信也。假若读书会使人大富大贵 可把美人左拥右抱 我今天还怎会有闲情逸致写文章 黄金我所欲也 美人亦我所欲也 但对我来说 二者之乐 皆不及读书。书可不是为了“黄金屋”或“颜如玉”而读的。
毋庸讳言 我是个读书“专家” 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自一九六五年起我少读书 一九六九年后读得更少 到港大任职九年 我没有到过图书馆一次。这是个有趣的转变。我读书的经验 是从杂转博 从博变专 从读转听 到最后只是思索 连听也懒得听了。
是的 我少年时读得不好 可能因为读得杂 学校教的我不闻不问 但课外的什么唐诗宋词 水浒三国 古文诗经 东莱博议 武侠小说 象棋书谱 掌相奇经等等 皆读得津津有味 且过目不忘。进了大学 我由杂而博。经济学之外 我对逻辑学 历史 人类学 艺术历史等等学问 都有很大的兴趣。即使在主修的经济学内 我的阅读兴趣包括价格理论 对外贸易 福利经济 经济发展等等。
进了研究院后 我从博变专。起初是专于价格理论 过了不久 就专于价格理论中新兴的产权及交易费用的问题。到了写博士论文时 我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产权与交易费用上 以及当时无人问津的合约理论那方面去。今天 不少行内朋友认为 在经济学报上大行其道的合约理论 是我始创的。
拿到了博士 到了芝加哥大学之后 坐下来读书的时间就愈来愈少了。其时为一九六七年。在芝大 我多看研究工作的资料 少看的是书。好几家学报邀请我做评审员 我于是逼??读到不少未经发表的文章 觉得十之八九不堪一读。六九年转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 邀请我评审文章的学报愈来愈多 不胜其烦 避之则吉 推却所有评审的任务。
既不读书,也不评审 剩下来的时间当然是什么也不读了。自己专心研究合约理论 同好的有什么奇招怪?? 总要找我研讨。于是 我不读而听 但到后来 我想我的 他说他的 我听而不闻也。以上所说的读书经验 从杂而博 博而专 专而听 听而不闻 可不是我自高身价。杂转博 博变专 是很多人的读书经验。这是因为书读得多 不期然地要一抒己见 而这样做 先博后专也许是自然的事 没有什么值得细说。然而 从专而变为不读 以至听而不闻 在学术界我应该是一个少见的例子吧。我不容易解释。一个可能的原因 是我觉得书中说的 或同行口中说的 来来去去都是那一套 没有什么新意 闷得怕人。另一个原因 是我觉得若真的要一抒己见 愈少受他人影响愈有意思。
独立的思考,好像在黑暗中幻想无际的天空,半点约束也没有,其舒畅的感受难以形容。只是在没有进境时 这样的思考很寂寞 有时觉得苦闷。然而 思想既然进入了四顾无人的天地 我不容易从这天地走出来 找同行的朋友研讨一下 因为觉得自己思索的 说来话长 提不起劲从头解释或细说端详。是的 我没有向同行的学者朋友提出自己难以解答的问题 已有十多年了。
于今回顾 在寻求学问中我觉得最愉快的日子是六十年代初期。那时 我老老实实地用功读书大约有四年。在洛杉矶加州大学的研究生图书馆内 我自己占有一个仅可容身的小房间。把自己要读的书都搬进去 带了干粮(地上可以睡觉) 不分昼夜地一读数天 不明白的问题都记起来 一出馆门 找老师发问去也。如此读读问问 问问读读的 每过几天都觉得自己大有进境 其欢欣之情 不足为外人道。
今天觉得是老生常谈 闷得怕人的学问 在六十年代初期我觉得很新鲜 对自己的思想有冲击。当时 我觉得这些知识是一个大金矿 应有尽有 取之无禁 用之不竭 于是唯恐“执输行头 惨过败家” 每天睡三几个小时就“淘金”去也。自己要读的书读之不尽 几位大师教授乐意指点迷津 恍如进入书卷之桃花源了。
是的 读书是一件很热闹的事 很够刺激 但同时也有很大的约束性。另一方面 “独行独断”的思考 毫无约束 使我感到舒畅 不过有时很苦闷 往往寂寞随之而来 而不闻不问的行为 不免使行内的朋友们觉得我是一个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