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8)

骆驼移动图书馆 作者:(美)玛莎·汉密尔顿


“他们跑到这里来,一看我们不会读那些蠢了吧唧的书,就认为我们是一群‘马巴德胡力’Mabardhuli,斯瓦希里语,意为“傻瓜”(复数)。。”她说。

“不会的,他们没有把我们当傻子。”马塔尼反对说,但是他又想到佳禾有可能是对的,不由心口一阵刺痛。

“你当然不是咯。你会读书,他们就只关心这个。”佳禾说,然后开始大谈特谈自己检查过的另一本书。她好像怀着不屑一顾的态度把米帝帝玛的大部分书都看过了。她也像部落里的其他人一样,认为是他把图书馆引到他们中间来的。他本人并不知道图书馆为何会选择到米帝帝玛来,顾及到礼貌问题,他也从来没有问过。但是,他怀疑加里萨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们因缘凑巧地发现了他这个会说英语又受过教师训练(得益于父亲的人脉,同时也是父亲的意愿)的部落小教师。事实若是如此,马塔尼的确应该为移动图书馆的数次来访负责——更精确地说(在佳禾看来): 他应该为此受到谴责。

他努力想把注意力放到她说话的内容上。可是,他发现自己正懒洋洋地观察着她的脖颈、她头发的色泽,还有那双气得艳光四射的眼睛。按照米帝帝玛的标准说来,他算是晚婚的。他热切地希望佳禾能够很快怀孕,并且生一个男孩。但是,他的心底藏着一个恐惧,他害怕自己的愿望会落空。

这是有预兆的。两周前,他正在傍晚的嘈杂声中散步,一只前额黑色的食蚊鸟掉了下来,它旋转着冲下天空,四仰八叉地坠毁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虽然它身上看不到伤口,但它确定无疑已经死了。它的双翅大张,好像在表示反抗;它带着一圈紫色花纹的脖子向后仰着,似乎表达了临终的立场。这显然是一个兆头,但关乎什么呢?他害怕这和鸟儿砰的一声落地前他脑中正在幻想的画面有关: 在将来的某个傍晚,他大步走过荒野,他亲爱的儿子跟在他旁边;佳禾则在米帝帝玛的家中做好了饭等他们父子归来。他还没将食蚊鸟的事告诉妻子,他羞于说出自己的迷信心理,他是受过教育的人,本不该迷信。

他摇了摇头,想要忘记那只鸟的模样。佳禾还在刺耳地喋喋不休。他低下头,希望他的姿势能够让她误以为他在专心听话,他抓紧时间做了一个无声的祈祷,这是他在每个图书馆日都会做的祈祷: 保佑今天每个人都把借走的书交出来,一本不落地还给图书馆。 阿巴斯先生绝对不是宽宏大量的人。每次来访结束以前,阿巴斯先生都会拍拍手,用他字字重点似的正经腔调作一番声明:“请大家注意了,根据图书馆的规定,若有村落遗失或损坏我馆藏书,该村将永远失去移动图书馆的拜访资格。”不幸的是,阿巴斯先生的口吻酸腐得好像臭肉,马塔尼担心全村上下只有自己一个人注意听了这位馆长的警告。此时,马塔尼再一次感到这个警告是说给他听的。

马塔尼希望阿巴斯先生能够注意到(实际上他一直打算提醒阿巴斯先生一下): 在荒野里,个人的财产是很难保全的,甚至个人的性命也难保平安。疏忽大意、野生动物、恶劣气候: 单单一个条件就可以损坏一本书;在三者齐备的情况下,弄坏书是在所难免的。图书馆的这项规定是不通人情的。几个月以来,马塔尼一直想要把这话说出来。

然而,每当他张开口,想要对阿巴斯先生发表他的简短感言时,他都会注意到那个叫斯威尼小姐的外国女人在对他微笑。她的笑容中带着一种无辜的自信,好像一头未曾注意到矛的母鹿。不知为何,这个笑容平息了他插嘴的欲望。他静静地听完阿巴斯先生的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想,自己这一点头,是否就算和阿巴斯先生达成了某种共识呢。每逢图书馆日,他既欢喜又害怕。而这天上午,他想起了那只悲惨死去的食蚊鸟,同时又耳闻妻子对他的恋书行为大泄不满(竟然会迷上不切实际的文字),不免更加心事重重。

孩子、鸟、书,这三桩烦心事纠结在一起。他揉了揉额头,好像这样就能抚平心绪。保佑每个人都把借的书还了吧,他垂着头、望着泥土地面默念道,我暂且就这一个愿望。老师的妻子她的观点虽然清晰明确,观点下却隐藏着不可回避的悖论。就算在她据“理”力争、丈夫马塔尼低头谛听的时候,佳禾也明白这一点。佳禾能够确信无疑的是: 从加里萨来的白女人和图书馆长是两个危险的入侵者。他们带来的书中充斥着错误的价值观和糖衣炮弹,威胁了米帝帝玛各个家族的稳定与和谐。如果年轻人相信了某一条外来的生活观,佳禾的族人们会有怎样的下场?她知道他们会有怎样的下场: 他们会被抹去——马塔尼豢养的隐形杀手会将历史与传统从每个孩子的灵魂里割离出来。她是这个迷途的疯子的妻子,她有义务把话说出来。

可是,如果马塔尼顺应了她的意愿,她该怎么办?如果他抬起头来,答应保护米帝帝玛、赶走外来者?

如果驼队再也不来了,她可如何是好?

看着他如此认真地掂量她话语的模样,佳禾觉得他最后并不是“有可能”会答应她的要求,而是“一定”会答应。他自然相信他的那些书,但是,他会为了她而动摇的——他已经在动摇了——他终究是会满足她的愿想的。他对她的爱是毫无保留的,他会眨着不安的眼睛解释说: 他这么做是因为爱她。然后呢?她对这每月两次的图书馆日的渴望又该放诸何处?她胸口由于期待而产生的紧迫感、她两腿间的兴奋感又该如何处置?

这是她与鼓匠阿贝欧米见面的日子。单独见面。她当然每天都能见到他,可平时他们身边总有人。只有当米帝帝玛的其他人都被图书吸引到远处去时,他们才可以单独相处: 她喜欢这样的时刻。

她和阿贝欧米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同时,她也受着良心的谴责与真情的折磨。

倘若没有移动图书馆,她和阿贝欧米是否会在擦肩而过中度过余生?倘若移动图书馆不再来访,他们无心开始、有心维系的谈话又该如何继续?要她斩断这层关系,她办不到。她第一次遇到这样既叫人心神不宁、又叫人心花怒放的感情,这份感情是她那些荒瘠的非移动图书馆日的慰藉。她离不开这份感情,正如蚊子离不开血。

他们是在移动图书馆初次来访的那一天认识的——至少她是这么觉得的。当时,她正蹒跚着从马塔尼身边逃开。她忍受不了他照看那个图书王国的模样。她觉得那堆东西明显是骗人的。她觉得恶心。那些与他们或他们祖先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书被放置在一条席子上,搞得像什么贵客一样。实际上,它们只是一群伺机而动的蛇,她的邻居们(大部分和她一样不识字)就像动物一样用手和膝盖爬着围了上去。

马塔尼倒是容光焕发,他喜气洋洋得像一个捕到了猎物的猎人。实际上,他从来不会打猎: 他既无那份直觉,也无那份刚毅。她算是看透了这个所谓的丈夫了。他懦弱无能、鬼迷心窍。她忍无可忍地从驼队、图书和马塔尼身边跑开了。她低着头,心烦意乱地浑跑一气,路也不看。反正也撞不见人,所有的人都在马塔尼、驼队和图书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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