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4)

涂鸦手记 作者:钟鸣


那时正是许多人动辄噙泪抒情的岁月,激动,易怒,急于书写,一遇语言之烦躁,干瘪和限制-限制就是蒸发,和可能的氧化现象,故敏感反常,没人能真正看到事物的反面,那才值得瑟瑟发抖,跟正面事物不差上下。对这点,大家反倒手脚无措,并非没有看清的机会,关键是如果一个人成心置若罔闻,就会大大助长萨拉马戈说的失明症蔓延,4健忘,失忆,一个接一个完蛋,像拉不出屎的旋毛虫。这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那个著名的噩梦便可成真:一种瘟疫从亚洲腹地蔓延到欧洲大陆,这个腹地在哪儿呢?关键是那种生物性,并没助长美好的心灵,而是相互的骇怕,曲解,涂改。表达者,涂鸦者,最后手上都拧着棍子,除了彼此压制,抽打,就是欣赏各种材料慢慢蜕化的斑渍-占卜,草筮,现在叫“打报告”。统筹后就要书写,传阅,计算-尤其雨量(消灭痕迹者),反对疟疾和传染。干旱诗人(也包括画家和摄影师)除了对干旱和流水的描述特别充沛这个特征外(艾略特两大名诗《荒原》和《四个四重奏》,尤其前者,基本上是对水抱有永恒的怀念,不啻担忧恒河枯竭,后者则对干旱和气候变暖多有警世之语),还有两个特征就是抵抗失忆和孤身避让-针对失明症的交互感染,谁也不愿意充当忒瑞西阿斯式的瞎?子。5

但丁也是这样的诗人,他知道要描述晦暗十分困难,《神曲》开篇就进入了这个话题。如果,人不对睡意朦胧加以说明,非常危险,肯定会出些什么事来提醒我们-伟大的丧失的动物?皮毛斑斓的豹,是梦境和涂鸦过度强烈的象征,提醒我们,也逼向我们,固成为象征。我们需要另一个坡度,其他的光线和角度,才能避免失去记忆,恢复?记?忆。

1.爱尔兰诗人叶芝在其作品中有不少暗示稻草人的描写,比如出现在最著名的《驶向拜占庭》中:“一个老年人不过是卑微的物品,披在一根拐杖上的破衣裳”;《在学童中间》:“老拐杖披着破衣裳吓唬小鸟”。见袁可嘉译《叶芝抒情诗精选》,太白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39页,第206页。

2.布鲁盖尔(Peter Bruegel,1525-1569),荷兰中世纪画家。

3.引自艾略特:《荒原》,《艾略特诗选》第51页。

4.若泽?萨拉马戈(Jos  Saramago),葡萄牙作家,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著有《失明症漫记》、《修道院纪事》 等。

5.希拉神话传说中的盲预言家。有说是他因为看了雅典娜沐浴而导致失明,也有说他因为泄漏天机而失明,宙斯赋予了他预言的能力。艾略特在《荒原》第3章《火诫》中引用过:“哦,忒瑞西阿斯,虽然瞎了眼,在两次生命中颤?动。”

6. 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肇始,围绕旧体诗,文言文和白话文诸多问题,文化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文学旬刊》第19号,曾发表有斯堤的文章《骸骨之迷恋》,批评拟古精神。这里用“骸骨之争”泛指文学之争。

7. 1998年海南出版社出版,全三册,共150万字。

谁现在还会迷信呢,连小人也精确到满纸胜算;但谁也不会完全是白痴,什么都不信。有个神婆就曾说我是从一颗什么星偷跑人间的-这一刻,我成了迷信占星术的陇蜀人。这颗星和文章相关(文曲星?),所以我命中注定要被诱惑成最小的文学骨骸(1921年,曾爆发过“骸骨”之争,6参见拙著《旁观者》7)。开始是拿着干涩的粉笔在墙上涂抹,把刻木结绳记事贬得一无是处,随之环境开始老化,而我们也随年龄的增长开始转移目标。有段时间,这种转移在我就是费劲地论述“颓废”这个词-因为和墙有关,和汉语的主体有关,最早是指建筑和墙体的荒废-研究它通宵达旦,一副要拯救“文本”和“注释”的夫子样,很反常。因为我在对永恒载体的氧化说三道四-所以就回不去了,迷失了方向,就像猎人在注定要被鞣制的牲畜皮毛上做记号,睁眼欲开,却是堆锦灰,目光深邃,但没?用。

汉语里谁最先表达干旱,是祖先当中的盘古氏、有巢氏、风姓氏、燧人氏-燧人以火纪。火,就是太阳,故托燧皇于天。祭天,就是表达对干旱的敬畏,忌讳。靠近高地,我最关注三星堆人-他们沿着昆仑山脉迁徙至蜀,许多伟大者都在此列-黄帝,嫘祖,大禹,还有很多长袍人,缠头人,他们闪现在广阔的西南方。武王伐纣所号召的也是这个方向(《尚书》:西土有众,咸听朕言),所以我私下笼统称之为“陇蜀人”,单说羌人,容易和现有的观念搞混。他们的阔嘴、大耳-即所谓“南方之人口大,窍通于耳”(人种特征)、高耸的颧骨、长鼻被模拟下来,纵横世界。所表现出的极端的吸纳力量,干瘦和饥渴,显然是因为水分流失,土地氧化日益严重造成的。这样的逼其就范,也表现在身体艺术化的二次降临时-特别爱突出五官,这是漫长岁月中改变器官以适应气候和水土的迹象。从他们大量遗留的玉石造像看(所幸我能通过这些出土物近距离地观察),他们崇拜鸟兽,崇拜太阳和月亮,还有老虎,尤其是龙,因为龙所象征的氏族也是最早的涂鸦者,即所谓飞龙氏造六书,潜龙氏作甲历,不断暗示自己的身体能和鸟类或偶蹄动物相互渗透,头上不时冒出角质物-包括狮身人面、帽冠、鱼龙混形、人鼻(很像镂空雕花的刀片)、鸟头。这些角质物,闪闪发亮,造型奇特,是人类长期思考的结晶,是种象征-不仅象征图画乾坤,也象征丰饶、干裂、皱缩、辐射、森林毁坏、土地丧失,于是出现了独?角?兽。

独角兽有时会变成羊,有时是犀牛,或白马,有时又是麒麟,和圣人有关,像黄帝,老子,孔子,苏格拉底,耶稣。尤其耶稣,根据记载,他无数次地揭示干旱和纯净水的意义。圣人的本质其实就是如饥似渴地搞清干燥的本质问题。他们的器官都很特别,尤其是皮肤和呼吸道,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拉得很长,四肢蹼脚延伸出翅膀,头上盘着蛇和青蛙。许多人(像戈尔和齐泽克)看清了抱啤酒的青蛙王子绝非偶然。更明显的是头上的光环,我们错误地理解为真理之光,圣迹,其实就是干旱之光,同心圆,洞洞,氧化带。所以里尔克说独角兽是一种幻影,象征牺牲,因为抛弃了空间,便视自己为傀儡,只有穿白裙的少女才能诱惑它到新的空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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